御医吓得一激灵,颤巍巍地膝行到床上昏睡的人身前,在裴言和巫奚两尊大佛前战战兢兢地号脉。过了一会儿,他的面色变得和巫奚如出一辙,皆是又惊愕又难以置信:“这……”

    裴言凝眉,心一沉: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御医一身冷汗,用蚊子大的声音讷讷道:“回将军,是、是喜脉,已经三个多月了……”

    满殿的御医都使劲低着头,恨不能把自己蜷进地里去。裴言铁青着脸,挥挥手,让他们下去。御医们如释重负,赶紧一个接一个溜了。

    “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留。”巫奚冷冷道:“陛下的身体撑不住。不管它是你们谁的,都必须打掉。”

    屋内一时静寂。裴言收紧了手指,哑声道:“……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巫奚眸中压着怒火,但碍于薄辞雪还在这里,无法发作。他大步走了出去,常年不变的斗篷像一阵翻涌的黑浪,很快消失在殿里。

    床上的人没有对刚才的交锋产生任何反应,依旧安静地陷在锦被里,嘴唇带着衰败的蓝灰色。宽大的床铺和华丽的被衾将他衬得愈发苍白消瘦,像一口外观精巧却即将枯竭的水井。

    这是一具没有任何生机的躯体。裴言有时觉得,对方说不定会永远这样沉睡下去,在睡梦里无声无息地死掉,再也不会醒来。

    他摸了摸薄辞雪的脖颈,发现那里还有微弱的搏动后才稍稍松了口气。他刚刚对巫奚发火其实很大程度是因为害怕,害怕面对薄辞雪主动求死的事实。

    ……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事物了吗。

    裴言近乎自虐地咬住舌尖,轻手轻脚地俯下身,抱住那具清瘦的身躯,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。如果薄辞雪醒来,得知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孩子,又会有什么反应呢。

    他不敢想也不愿想。

    去年年底的时候,他还在认真地期望和薄辞雪一起养个孩子,教它读书写字,习武练剑。薄辞雪可能还是不想看见他,但对方一向很喜欢小孩,或许会为了保证孩子的成长环境多亲近他一些。等孩子大一些就可以送去宗学上课,他处理完政事之后就去接孩子回家,和薄辞雪一起吃顿热气腾腾的饭菜,如民间最平常的一家三口一般。

    当然,这些幻想早都破灭了。那个挽救五衰的办法失败得很惨烈,顶多延缓一下衰退的速度,也延长不了几年。他们不会有孩子,他也留不住薄辞雪。

    裴言撑起身,接过宫人端来的药,喂床上昏睡的人喝下。外面天已经黑了,他那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,该走了。

    苍黑的飞檐沉在紫色的夜雾里,明黄的宫灯高高悬起,像一只只没有聚焦的眼睛。裴言走出长长的回廊,忽然闻到一股特殊的昙花香气。这才恍然想起,已经入夏了。

    云京皇宫里的昙花园有着世界上所有的昙花品种,珍奇繁盛,交相开放,终岁不阙。其中以锯齿金昙花最为名贵,园内仅有一株,花期极为短暂,五月下旬盛放,一入六月便会飞快凋谢。园艺师们想尽办法想要延长它的花期,但正如人的五衰不能逆转,花的轮回也是天地间无可更改的必然。

    六月来临之时,韩家最终大败,整个朝阳都司的势力进行了一系列洗牌。王师动身回朝,韩宪等人被押送云京候审,现在已经在路上了。

    局势暂时稳定下来,裴言来弭蝉居的时间也渐渐多了一些。在经过一系列内心斗争后,他认同了巫奚的决定,这个孩子确实不能留。很快,胎儿的胎心消失,被一碗红花送走了。

    而薄辞雪依旧如死人一般沉沉睡着,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。御医告诉裴言,他伤的部位主要在腿上,头部没有受伤,昏睡至今的原因可能是没有醒来的意愿。

    御医没敢说最后一句话。其实以病人如今的状况,继续睡下去或许是最轻松的选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