桑原曾经觉得,俞晓暘这个个人太过正直,教出来的孩子都有一股子执拗,自尊心太强,这对棋手来说是或许不是坏事,因为自尊心强的孩子逗弄起来更有趣。要说恶意,他是没有的。作为围棋名宿,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后一辈儿的成长,眼下中国围棋式微,偏偏青黄不接,全靠老前辈在前边顶着,能走向国际的只有俞晓暘一人。方绪这个小娃娃倒是值得期待,可是目前看来他还是不能突破国内的壁垒。连国内的老前辈都不能突破,就别提扛起下一代的领军大旗进军国际了!可是,这个看好的后辈进入瓶颈期的时间也太长了,从升九段到现在七八年了吧,怎么还没找到正确的方向,这孩子,不会是跑偏了吧?

    方绪也觉得,自己的路怎么越走越窄了?

    棋圣战决赛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了,方绪觉得时间过得真快。师兄说散伙,那就是真的散伙了,不管是自己给他打电话还是发短信,统统拉黑。就算是自己厚着脸皮找到少年宫去,白川也能完全做到视他为无物。十几年了,师兄还是第一次这么坚决地不理他,让他恍然有一种错觉,好像这次师兄永远都不会再理他。幻觉,一定是幻觉。

    小亮加入东湖证券也已经快两个月了,师兄弟两人的交流也越发的因为他们职业的特殊性,哪怕才十几岁,一旦参加了工作也就是社会人了。小亮应该也有了自己的职场社交和生活吧。虽然有听说小亮并没有成为上场队员,但是年轻人在队伍里打磨也是行业规则,方绪也没有立场和能力去别人的队伍指手画脚。只是感慨,雏鹰终于硬了翅膀,要飞出师哥羽翼的保护了。

    老师一直不快,自己没有把主要精力放在围棋上。但是说实话是围达网分走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吗?亦或是围达队?貌似都不是,方绪知道自己对于围棋的热爱没有一点点的减弱,但是围棋似乎就是太清苦了,就像方绪知道自己的性格那样,他好浮华,爱虚名,喜欢成为众人的焦点,当他成为九段却迟迟不能拿下一个头衔的时候,围达网围达队就成为了他逃跑的港湾。他用少年时的梦想把港湾包裹的绚烂,内心却清楚地知道这是美丽的肥皂泡,早晚会翻船,所以他连让俞亮上船的心思都不会有,于是他的大副离开了他,徒留他这空想家的船长,风雨飘摇中,偶然间,他想弃船。

    这不堪的心思不能诉诸于口,方绪有点近乎逃避的不去想围达队围达网,于是某一天深夜当他厌烦了所谓的应酬,来到许久未曾踏足的围达队总部的时候,灯火通明的会议室和大厅里全是练棋的队员,主力的候补的,满满当当。走到自己的办公室,就见主将周思远和二台也在自己的办公室练棋。

    围达队的初衷就是为年轻棋手开拓一条上升的道路,少年人的热血总是容易被煽动。方绪作为最年轻的九段成立了这个队伍,知遇之恩总得用成绩来回应。可惜年轻人的经验单薄,心态不行,实际的领队白川突然原因不明的离职,方绪还有别的事业,连续两月连输两轮,一群年轻的棋手压力巨大,只能加倍的努力练棋,方绪十几天不来自然是不知道,这群孩子每天都要练到后半夜。哪怕方绪今天来了,招呼大家出去他请吃饭,棋手们也不愿意。第三场要是拿不下,吃什么都没滋味。两人去大厅练棋,把办公室留给方绪。

    方绪只觉得五味陈杂,还没来得及难受就有电话打了进来。接通了刚叫了爸,指责劈头盖脸的就过来了。

    对于方家爸爸,我们了解不多。他打电话过来的原因也非常简单,俞晓暘终于放弃了亲自来扳正自己这个走上歧途的大弟子,而是做了一件老师对付学生的最有效的措施,告家长。这是釜底抽薪之策,方绪之所以能够这么浪,大概就是因为有家族支撑吧!

    俞晓暘这次发了狠,一个月之内,方绪必须做出选择,要么他就回去做一个纯粹的棋手,停止那些在俞晓暘看来简直是荒唐的业务,要么,就跟俞晓暘断绝师徒关系。

    方绪觉得父亲和老师提出来的要求简直不可理喻,他试图用自己的成绩来说服父亲,他的围达网和围达队经营的很有起色,可惜这泡沫被父亲毫不留情的戳破。外人看来花团锦簇,商业世家的方老爷子一眼就能看出围达网受众极窄,很难再有发展前途;而那个年轻的围达队,至今还在围乙底层苦苦挣扎。这些都没用。商人的本质是逐利,当钱到位了,自然就得求名。方绪作为九段棋手,那是业界精英,是文体典范,是家族的最大荣光;可是去做的这些生意,那纯粹就是小打小闹,规模和前景都小的可怜,小孩子过家家一般,得不偿失。

    方绪试图打感情牌,他身后一帮兄弟,他没有办法抽身离开。那些年轻人现在还在大厅里苦练,如果他走,这帮兄弟们能怎么办?

    在方家爸爸看来一切都是借口,自家的小儿子就是在享受一帮中二少年的无聊吹捧,才会如此狂妄自大,不务正业。如果孩子还不能迷途知返的话,别说俞晓暘要和这个弟子断绝关系,就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要大义灭亲,把这儿子逐出家门。没有了家族投资,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拿什么再去养这帮所谓的兄弟!

    俞门大弟子在师门和家门的夹缝中辗转反侧,实在是没有办法做出抉择。俞门的小师弟在职场倾轧中已经学会了什么叫做沉默。

    没有关系,他一个人也可以的。听说在战队中,年轻人总是要打磨一下,锻炼心性,这也算是行业规则。因为职业的特殊性,虽然还差一点才到十五周岁的俞亮参加了工作。既然参加了工作,那就是大人了。大人不会因为在工作上受了委屈,就回家找家长哭诉。何况,这种委屈,除了忍受还能怎么办呢?他只能把自己当成一把枪,每天每天打磨的光亮,等机会一旦来临的时候,才能又快又准的扎进敌人的心脏。

    俞亮每天都在战队练棋练到很晚,他每天都来得很早,总是最晚一个离开。刚开始的时候,阴阳怪气的话还会传到他的耳边来,说是他都已经是世界冠军的儿子了,还要装腔作势,一个初段这么勤勉,为的不就是让经理看见吗?慢慢的,比赛没上去,嘲笑的话就变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,再怎么勤学苦练,初段就是初段,上不了赛场就是上不了赛场。再后来,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无视。那些低段的棋手做不到和俞亮一样早来晚走,点灯熬油的练习,阴阳怪气的话说得再多,也影响不到这个少年。再怎么说也是世界冠军的儿子,何必老去找茬呢,毕竟谁不想上比赛呢,只是没有俞亮那么目光灼灼的盯着罢了!这么一想,安心的熬资历不是挺好的吗?像俞亮,多可怜!

    无视是相互的,东湖战队无视了俞亮,俞亮也无视了东湖战队。把孤单当成一种修行的话,俞亮愿意接受这种修行。围棋之路,本来就是孤独的,就当是在修行吧。俞亮觉得,或许有一天自己能够修炼到心如止水。

    心如止水,个屁!

    俞亮的家教是不可能骂出上面这话的,但是心情极端不平静是真的。第十三轮围甲赛的名单已经贴了出来,上次因为替补排位而去找经理理论的张大宽前辈,如愿的拿回了第一替补的席位,俞亮的名字,滑到了第二替补。

    这就是,论资排辈。

    俞亮的两只眼睛盯着名单,如是想。两个月的时间,这个少年瘦了。薄薄的唇抿成直线,愤怒在心底涌动,还没有成型就被门卫大爷热情的招呼打断。俞亮每天都走的最晚,门卫的大爷天天互打招呼,两人每天都能聊上几句。

    ——小俞老师,下次还是替补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