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谈的地方是沈西泠最近刚接手不久的一座酒楼。

    这酒楼开张尚不足两年,在秦淮左岸极好的地段儿,只是周转不灵,原东家不做了,后来才辗转到沈西泠手上。

    那酒楼原名作“今朝醉”,沈西泠觉得这名儿有点不大吉利——今朝有酒今朝醉,听起来总不是个长久的,也难怪开张撑不足两年便倒了。

    她这人有些迷信,但在起名一事上又并无什么特别的才气,要改弦更张属实不容易。后来干脆偷了懒,心想三个字的名字既然难起,那不如改作两个字,总是便利一些;又想这酒楼生意说到底,无非是要迎客人的喜好,要百般怡人才是最好,于是就如此简单地改称“怡楼”。

    名字虽然起得有些潦草糊弄,但她却费心亲自提了一个匾额,算是稍稍弥补了此憾。

    她的字同齐婴是最像的,有他的根骨,但稍显柔婉,不像他的那样迫人,用以题字最是恰当不过。因匾额题得漂亮,听说还有人四处打探是谁人的手笔,颇令沈西泠感到一点小小的得意。

    她这人做事尽心,做一事便精一事,虽则眼下的心思主要还放在织造生意和田庄上,但也并未疏忽对怡楼的打理。

    她是聪明的,晓得这酒楼同她的布庄不同。当初她的布庄立在顺南大街,附近住的多是平民百姓,她自然便要走物美价廉的路子;而怡楼则在秦淮左岸极金贵的地段,离建康城贵胄们居住的里巷十分相近,那生意便是另一种做法了。

    贵人们吃酒,重韵味胜于重回味;贵人们用膳,重品味胜于重口味——这便是此道的要领了。沈西泠跟在齐婴身边三年,便是再蠢再笨,有些东西也是耳濡目染,她已经懂得了世家高门内的讲究与排场,有时并非独重豪奢,而更讲求一个雅致。

    她于是照着风荷苑的规制将怡楼好生布置了一番,大到窗扉桌椅,小到杯盘摆件,她都一一仔细推敲过。她虽然不了解其他建康贵胄们的品味,但齐婴她是了解的,她于是将那些东西一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,想齐婴会不会喜欢,倘若连齐二公子那一关都能过得了,想来……便应当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了吧?

    哪成想这不仅是没有大问题,而且甚至是完全没问题。

    自打怡楼重新开张,一连两月都是贵客盈门,每日里的食客多得伙计们张罗不尽。且因这些食客大多出身高贵,还几乎都会写诗,每每在怡楼饮酒会友,常常便一人一句诗攒出了个诗集来。那些诗文虽则大多都是口水之作,写得并不怎么样,但架不住写的人讲究,落款的时候便要板板正正地记上相聚的时日和地点,于是“怡楼”二字便因此出现在了许许多多文集的尾页,一时成了建康城中远近闻名的风雅之地。

    沈西泠没想到平白还能从天下掉下这等好事,那真是又懵又喜,腰包也因此越发鼓了起来。

    怡楼统共有三楼,一楼是大堂,三楼是雅间儿,中间二楼是一间一间的隔断,用帐子和屏风隔着,彼此既不相互搅扰,又可自上而下一观一楼景致,素来是最紧俏的位子,即便不是逢年过节,要在怡楼的二楼订上这么一处座子,也很是艰难。

    沈西泠因自己便是东家,遂顺手就给自己留了一间,用以不时与人谈生意。她前段日子还很慷慨地告诉齐婴,倘若他要请客做东,大可以也取用她为自己留的这间隔间,只要提前同她打一声招呼即可,至于账也可都算在她头上,当她请客便罢。

    彼时齐婴瞧着小姑娘眼中隐隐的志得意满一时失语,过了好半晌才啼笑皆非地答了一个“好”字。只是小齐大人官位太高、出身又太显赫,别人请他他都不一定赏脸会去,自然就更不会主动做东了,是以沈西泠沈大老板的竹杠,齐二公子至今还一回都不曾有幸敲过。

    不过这间隔间对沈西泠本人而言还是很好用的,这回与杨东相谈,便是约在了这里。

    她因是做东的人,自然到得早些,水佩和风裳一左一右在她身后伺候,宋浩堂也陪同在侧。

    对方亦是守约的,时辰一到便准时而来。

    一行三人,都是男子,两个作家仆打扮,为首的那人应就是杨东。

    他生得高大孔武,肤色黝黑,似乎经常皱眉,因此眉头有很深的皱纹,气韵显得十分凌厉。他右手的大拇指戴了一枚玉扳指,倒和传闻中一致,听说他痴迷玉器,犹爱这枚玉扳指,随身戴了好多年都不曾摘下过。

    双方见过了礼,对方便也落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