根茂婶说:“那你睡去吧,刚好快割麦了,你在屋能帮几天忙。”

    正坤出去不一会,根茂婶便睡下了,却让灯一直亮着。

    她来来回回翻了好几个身,却仍是一点睡意也没有,就索性把眼睁着,紧瞅住男人的遗像。根茂叔的遗像镶在镜框里,悬挂在她眼睛对面的墙上,脸平平地挺着,没一丝笑,眼窝却清澈。

    她便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,不由得眼睛潮潮的又有泪要出来了。

    根茂叔跟她把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,就病倒了。病倒之后,尽管有时候他嘴里也咕咕哝哝的,似在说什么,却无人能听懂他的意思。

    说起来,根茂叔的病还是因她而起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黄昏,也正是麦忙时候,根茂婶在长茂原上的麦地里忙了一天,已将麦子拉了回来,铺在了大槐树下的街面上,扛着扁担,提着镰刀和捆麦绳,疲惫地回到院中时,却见男人正端着紫砂壶,边品茶边有滋有味地看着屋檐下那个燕雀窝。两只老燕雀立在窝外的电线上,欢快地叫着。却有三个乌黑小巧的燕雀头从燕雀窝口伸出来,也在叫。

    根茂婶咬咬牙说一句:“你倒清闲自在!”一扁担上去,戳烂了那个燕雀窝,几颗雀蛋“啪”一声碎在地上,青青黄黄的汁液溅了根茂叔一裤脚,那三只还没学会飞的小燕子也摔死在地上。

    根茂叔恼怒地看她一眼,说:“我把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把我咋?你一个大男人倒能弄怂!屋里地里,永不见你搭一把手,倒能做球!”

    “沟子大一坨地,还指望着成精啊?……也不看看你今儿丧了多少德!一窝生命呢。”

    “呸!没见过啥!你跟你那‘一窝生命’过去!”

    根茂叔怒目圆睁,突然举起紫砂壶,狠狠掼在地上,“啪”一声摔得粉碎,再说一句:“我把……”“你”字还没说出来,就喷出一口血,仰面朝天倒下了。

    根茂叔这一病倒,一直到过世那天,就再也没起来过。

    尽管这一年来,根茂叔只是一具活着的尸体,根茂婶看他那样子,心里也颇烦过,可是现在,连这样一个尸体似的人也没有了,虽说每日里少了端屎倒尿、喂水喂饭的劳累,她心里却有说不出来的空落。男人刚过世那两天,这空落还不怎么明显,可随着时日的推移,每每一到夜晚,躺到床上,摸摸身边竟是空的,那空落便如同一万根乱箭,刺得她心里又悲又疼。

    根茂婶终于把视线从男人的遗像上移开了,却又紧紧瞅着门口那方差不多脏成黑色的白门帘出神。门帘在她眼里渐渐模糊了,突然间根茂叔的影子竟印在了门帘上。她一惊,忙把眼睁圆。影子没有了,却又有了咳嗽声。咳嗽声远远的,跟男人平日的咳嗽一模一样。她再一细听,却是正祥在他房里咳嗽。根茂婶轻轻叹息一声,合上了眼睛。儿女们中,就数正祥最像根茂叔了,长得像,姿势也像,就连声音,甚至爱喝酒、打牌、还有那个懒劲,都跟根茂叔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……她终于,睡着了。

    不知什么时候,她又醒了,却见三女儿坐在床边,正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啥时候回来的?”根茂婶问。

    “刚回来,”正淑答。

    “以后回来早点,别太用功了。”根茂婶又说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正淑点一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班上是不是有个姓张的同学?”根茂婶思谋半日,又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