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……真的是他?你怎么知道我会来?”

    顿住脚步,七二看向艾尔。几月不见,男人似乎没什么变化,竟然还穿着那身核心政员的黑制服,脊背挺得笔直,一双绿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七二,咖啡馆昏黄的灯光打下来,显得艾尔的眉眼俊雅而和善;而站在咖啡馆门口的七二,汗水打湿衣服,满身酒气和血腥味,他背后是凌晨的阴森街道,衬得脸颊更白,透着艳色的眼睛愣愣地张大。

    “是我留下的照片,当然知道你什么时候来。”艾尔起身招呼,“今天这么冷,怎么就穿了件单衣?快坐下吧,七二。”

    艾尔不提还好,一说衣服,七二立刻想起了自己那件沾满血的灰毛衣……他打了个冷颤,下意识后退半步,环顾一圈,心里越发犹疑起来。

    在七二过去的记忆里,栗树咖啡馆是一个“正经政员”不会停留的地方,就像博彩店和贫民酒吧,政社虽然不明面禁止,但总是向七二宣传它们会腐蚀人心,洁身自爱的政员不应涉足。

    而此刻他视线里的咖啡厅,坐落于无声的黑暗中,咖啡豆的香气弥漫,灯光温暖,座椅看上去就非常适合躺上去睡一觉,几乎每一个疲惫的旅人打开门,风铃奏响时,都会瞬间放下警惕,只想微笑着闭上沉重的眼皮。

    ——自己的决定是不是过于鲁莽,眼前真的不是什么另一个甜蜜的陷阱,披着故人皮囊的魔鬼吗?

    七二犹豫着后退的动作才刚刚做出,便被止住了。艾尔走过来,原本想搂着他的肩,在指尖触及到七二肩膀时顿了一下,从旁边的衣架上拿过一件棉衣披到七二身上,又替他系好扣子。

    “你身体好冰,汗水都凉了。”艾尔有些担忧地说道,“喝杯热的暖和一下吧。”他直接握住七二的手,男人的手掌大了一号,干燥火热的掌心完全包裹住七二冰凉湿腻的五指,不由分说地把他带到座位前,摁着他的肩膀坐下去,又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递过来。

    七二看着艾尔伸过来的手臂,熟悉的动作瞬间勾起回忆,随着记忆翻涌上的是难以忽视的种种古怪……

    他沉默片刻,并没有接过咖啡,而是抬头直视艾尔的眼睛,出人意料地询问起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:

    “第一次,你故意送我衣服,又命令我忘记这件事,结果……他非常生气,我患得患失,写下了有罪的字条;第二次,你拿出我父母的照片,又遮遮掩掩,本应该被送去挖矿却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里,你……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父母的下落?”

    ——是的,艾尔什么都没做,他只是不经意地引导,远远地旁观,欣赏他像个怨妇一样,整日为一丁点可怜的爱困扰,说不定情趣内衣店的隔壁,住着自己的父亲……

    他会不会是和政社并无区别的,隐匿在阴影中的作恶者?

    “你太累了,”艾尔叹气,“不要紧张,七二。我知道今晚对你的打击很大。我对你的遭遇也觉得很惋惜;事实上,即使是我们这边,也一直以为你的父母早在多年前就被政社绞死了,毕竟我们对他们并不非常了解。直到今晚……你是不是难以理解,为什么政社要这样对待他们?”

    七二沉默几秒,点点头。他的认知里,即使是罪大恶极的叛党,也不过是在友爱部关几个月后就化为乌有或直接送上绞刑架,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却得到如此“殊遇”?

    “这说起来就是一段长长的故事了,长话短说吧。你出生的时候,战争基本已经结束,大家口中万恶的资本主义倒下,科学家、官僚分子、高级工人等夺得政权。他们中有一部分真正追求人人平等的社会,比如你的父母;也有一群人深刻体会到了权力的美妙,比如那位亲爱的总席,以及他背后的领导团。”

    “革命者内部发生了分歧,胜者为王败者为寇,对权力的野心是可以激励人做出很多难以想象的暴行的,最终的结果……如你所见,当年那场‘大清洗’后,包括你的父母,所有意见不同的声音都纷纷消失了。”

    七二怔怔地听着,几乎忘了眨眼——所以他的父母根本不是什么“叛党”“国家的罪人”,而是被迫害的理想主义者?

    “在得知你父母的事情后,我们也进行了很多猜测,毕竟你的母亲当年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,我们甚至怀疑是不是那位总席对你母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,得不到才恼羞成怒,折磨你的父亲。”艾尔摇摇头,“最后我们发现,真相远没有这么情感充沛,一切都只是为了权力而已,政社想要的不仅是肉体的消亡,抗争的思想也不能保留;不仅是对立者的灭绝,也要让后来者因为先行者的惨状而停下脚步。”

    “至于你……你确实是完全无辜的,当年那么小,估计天天玩泥巴,都不知道什么是资本家和无产阶级。但是,你更是政社正式成立后的‘二代’,它们必须保证能成功扭正你的思想。”

    “或者说,最初清醒的那部分已经从历史上消失了,如果活下来的后代都能真心热爱总席,敬慕政社,那还有他们控制不到的角落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