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乍起,巫鸩的玄色裙摆悉簌作响。一只才脱壳的嫩绿小蝉颤巍巍爬上树干,发出了自己的第一声鸣叫。

    随即,廊庑前的一排杨树扑啦啦忽扇起叶子,促织、蟋蟀一起聒噪,彷佛在合奏哪首古乐。这一派和谐里,弃低低地说着什么,若有人离近了听就能发现那内容可一点都不和谐。

    其实他只捡了几件节点上的事告诉巫鸩,比如巫红提醒过的那件事——“我娶过妻。”

    巫鸩捋了下发丝:“3岁入殷、14理政、17出征、22岁封小王,你不娶妻,大邑商的面子往哪里放?”

    虽然知道她不会像一般女子那样善妒,可这反应也太平淡了。弃脸上有些挂不住,故意说:“你不想问问是谁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问,我知道是谁。20岁,子弓自文族娶一女,尊为妇纹。”巫鸩看着他的目光活像在看个傻子:“你以为我在玉门山里白管这么多年的密报?商王室的事,只要能传出后宫的,我就都知道。”

    妇纹,这两个字灌进耳朵,弃的嘴里泛起苦涩。他四下看了看,确定没有人才干笑了一声说:“其实文族送了两位女子来殷,纹儿她还有个孪生妹妹叫绮。二人长得特别像,可我只愿意娶纹儿。最后是器娶了绮儿。”

    弃看见巫鸩眸子一亮,以为她终于有些吃味了,不想这位大巫女说的却是:“孪生姐妹可是稀罕物,看来文族真是把自家宝贝都送去了。你为什么不全都娶回去?还硬把人家姐妹俩分开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问一下啊,是不是巫族和商族对婚姻的看法不太一样?”

    “巫族人不热衷婚嫁。术法浩瀚,需要学的太多了,谁有空想这个。好多大巫终生都是独身,即使有娶妻嫁人的也是一夫一妻,不像商人可以娶多妻。你那些祖先哪个不是娶一群王妇。”巫鸩翻了个白眼:“你娶谁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如今大宰亲自下令追杀你。为什么?当初不是他一力支持你册立小王的吗?”

    弃轻轻捶了捶脑袋:“宰父不是寻常人,他没有什么个人喜好。一直以来,他活着就只为帮父王实现理想,恢复成汤时的大邑商版图。当初宰父扶持我是为了巩固王室、替父王消除后顾之忧。如今他杀我,应该也是一样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都被逼上死路了还是称呼对方为“父”,这个细节让巫鸩对他更加刮目相看。她握住弃的大手,用力一捏:“有我呢,他没那么容易得手。”

    出乎意料,弃摇了摇头,把巫鸩的手反扣在膝盖上,郑重地道:“妖精,我知道你很强。但是如果明天情势凶险,你一定立刻把我交出去。5年前器夫妇俩,还有纹儿都因我而死。这回,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。”

    沉默。两只手紧握在一起,巫鸩轻启朱唇,半晌又缓缓合上了。两个人互相凝视着,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对方听。可那么多的事,之前看起来件件都重要,如今在这静寂温和的夜空下,却又好似哪件都不必提了。

    巫鸩没有再说话,只是坐得更近一些,二人头肩相抵,静静地看起了星星。虫鸣声催得弃眼皮渐渐发沉,不知不觉间把整个脑袋都放在了巫鸩肩上上。

    庭燎噼啪一声,柴薪的结疤腾起一道袅袅细烟。弃猛的一惊,这才发现自己居然靠在巫鸩肩膀上睡着了。他有些尴尬,连忙坐正了身子。巫鸩一抿嘴,按着膝盖站了起来。弃伸手去扶,巫鸩一拍他,说:“快睡吧,明天还有大事要办。”

    弃想问她到底明天怎么安排,可忽然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,她不肯说,便一定有自己的主意。二人好似一天之内就有了一种不可说的默契。庭燎的火光惶惶不安,他俩却能将对方看得清楚。

    夜深了,真的该休息了。俩人慢吞吞地各自走开,没走几步,巫鸩哎了一声。弃似乎就等这一声,连忙回过头:“在呢。”

    巫鸩瞪了他一眼,抿了抿嘴说:“明日我会安排你混进周人巫师里,到时候你一定要跟紧前后,不要走错位置。还有,一定要把面具戴牢。”

    弃一愣,似乎一时没想起来还有这件事。巫鸩忽地噗哧一笑,转身跑了,玄色裙裾翻飞几下就隐入了黑夜中。

    虫鸣声声,弃捂着脸讪笑起来,他扶着墙,慢慢走向反方向的仆役下房去。宗庙外面,树上一只夜鸮终于看够了,它眨巴一下黄澄澄的大眼睛,忽地振翅离枝头,发出一声鬼笑似的啼叫:咕咕咕咕喵~~

    夜色沉沉,一切重归寂静。庭中的仆役第三次来添柴薪,等他拢好火势直起腰来,忽然隐隐听得墙外西北方向一阵喧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