楼中女子要谋生计,首当其冲依仗的不该是什么恩客,而是手握全权的妈妈啊……清明至此,秋筱心头那块千钧重石再次压了下来。

    墨觞花魁的善意是意外收获,什么都代表不了,一旦惹了她不悦,后路便成了万丈深渊;墨觞夫人的格外看重,也只是一种近似于互惠的决策——舍弃了观莺这个骄傲过甚的头牌,冷香阁急需一位色艺双全的新姑娘,而这要捧出去的人儿最好老实安分,不要太机灵有主意了。

    秋筱鼻尖涩涩的,不为前途崎岖,只难受差点失去墨觞晏这个朋友。她仍然坚信,两个人是存在友谊的,小阁主在她跟前儿的灿烂笑靥掺不得假。

    她知道好歹,临走前,墨觞晏的吩咐状若不在意,实际字字良言殷切,都是为着自己着想。人无千日好,花无百日红,卖身的姑娘最春风畅意的日子也就那么两三年,纵有侥幸者,最多不过延至六七载。

    冷香阁的婆子妈妈们偶有发善心,也会警醒底下相熟要好的女子,早早为自己谋个好出路,别等到了年长貌衰、门庭冷落,沦为丧家之犬。毕竟到头来,连那嫁作商人妇的结局,也不是人人都可有的。

    “汤婆子好了,姐姐快捂着。”想得正出神,小菊送了汤婆子来,秋筱看着小丫头愈发娴熟的仪态,满心的郁郁驱散了些。

    小菊搓搓双手,蹭坐在床前踏板:“姐姐出来就闷闷不乐,奴婢多嘴,花魁娘子说话虽然不热乎,可句句听着都是真心实意的,比楼里那些‘姐姐妹妹’起来怪亲热,可巴不得拉姐姐下来的人要好。”

    秋筱眉头舒展,捏一捏小菊的脸蛋,不啻夸奖:“没白费我疼你,是个伶俐的好丫头。都说她孤傲,她要是不爱管我,尽管由着我失了分寸,左右不管谁上来,都碍不着这位小主子。”

    主仆两个一来一往,头挨着头说话,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。小菊眨巴着一双黑亮眼睛,忍不住好奇:“姐姐既然明白,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呢?喔……奴婢想到了,花魁娘子和姐姐要好,忽然说了重话,姐姐是难过了。”

    小菊仰仰头,一下神采飞扬起来,恍然大悟的欢喜样子。秋筱越看着她,越觉得憨态可掬,忍不住要拉着小丫头一同上床榻暖着。

    “这里清净又自在,不像楼里边儿,人多眼杂的,该说你我没规矩了。”秋筱向里挪一挪,麻利地拆开绛红百蝶穿花被。被褥厚实,她自己不怕冷,大半边都给小菊盖在了腿上。

    “不是奴婢眼热这儿的好处,盘算着跟着姐姐享福,只是实在……”小菊不自然地低下头,两只手藏在被子里,还没一时半刻就紧张出了满手心儿薄汗,“只是实在,姐姐应当为自己打算了。”

    从午饭开始,这几句话就在她心里盘算着,怎么都觉得不是那个味儿,心里难免惴惴不安。她怯生生抬眼打量,只见秋筱神态沉静,口角微笑,很耐心地等着贴身侍婢继续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头回的王大人,对姐姐是很大方,出手阔绰,金银首饰从不吝惜;还有周家公子,姐姐喜欢什么色儿的料子、爱吃什么,他都记得,是个贴心的人。”小菊脑海中回想着各有名头的客人、他们不同的好处,又觉得自己只是个伺候姑娘的婢子,也开始吃着锅里、望着盆里,好像忒不应该。

    可话到了嘴边,即使硬咽回去,小菊也捱不住秋筱对自己的百般好,既然有一条松快些的路在跟前儿,不试一试终究遗憾。

    “姐姐是良善人,奴婢真心希望姐姐终身有托。”小菊咽了咽唾沫,十根手指紧紧绞在一起,心里忐忑,眼神却坚定关切,“那些人现在对姐姐热络,可未必能给姐姐长久的依靠,就算赎身出去,又未必能庇护姐姐一世安稳。”

    十来岁的小丫鬟,从没经历过如此大的谋划,有鼻子有眼地说了一通,就是点不到正题上。秋筱看着小菊越来越涨红的脸蛋,虽然猜到了三四分,仍然失笑道:“你这丫头,掉了一阵书袋,究竟想与我说什么?”

    小菊差点绕晕了自己,正偷偷为此捉急,猛然被打断,倒是正好解了围。想着秋筱素日的爽快脾性,小菊索性也不兜圈子,直言道:“尹公子和花魁交情不浅,花魁娘子也有意放姐姐出冷香,姐姐若能得了尹公子青眼,留在这山庄,山水清秀,自在天地,岂不圆满?”

    一口气说罢,小菊的后牙根都在颤抖,齿关摩擦,战战兢兢。她一路服侍着盛秋筱,算得上是第一亲近人,却也摸不清秋筱对于终身大事究竟作何想法。

    小菊本来以为,到了最后,秋筱姐姐能寄托指望的,左不过是恩客中的哪一个,万没料到甫一出了门,才知可走的路有很多条,端看有没有机缘、敢不敢动心思罢了。

    翻来覆去琢磨了不少,好不容易尽数吐露,一颗心从紧张到慢慢平静,小菊才发觉,自己好像并没得到回应。

    “姐姐?”她生怕自己说错了话,惹得秋筱不快,一眼望过去却见秋筱怔怔的,眼角隐约噙着泪光。她以为祸从口出,忙要掀了被下床去找帕子,却一下被拉住,手背覆上秋筱掌心柔软的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