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陵已经许久不曾做这个梦。

    梦里,那人青丝如云,依稀还是十四五岁模样。眉睫似蘸了墨,压得一双微微上挑的含情灵眸总像是含着抹幽晦水雾,宛若江南暮春时节蒙蒙烟雨,迷离又凄清。他含笑温柔地唤他:“越山。”

    夫人有时也会唤他的表字越山,清清淡淡,温和深挚,从来不会是这样缠绵悱恻而又浸透怨恨的语气。

    裴陵正低眉沉思,对方却骤然沉下脸色拔出匕首,刃如秋水,薄而锋利,泛着幽幽冷芒,那双含情水眸也如淬了毒般充满炽烈恨意,温柔变为狠毒。

    薄刃逼近咽喉。刀锋极快,刚触碰到肌肤时,已有一丝凌厉寒气从刃上射出,浅浅割开了皮肉,并不疼痛,只有一点刺痒的冷意。彻骨的寒冷从刃尖传入肌肤,激起细微颤栗。裴陵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,眼眸如一口枯井,波澜不惊。

    郁青峦坐在他腿上,两人亲昵交颈有如一对甜蜜鸳侣,彼此亲密至极,又横着冰冷刀锋,宛如有几生几世的前尘孽缘纠缠,情天恨海,不死不休。

    分明是拿刀逼迫于人的凶狠姿态,这人脸色却苍白得几近透明,仿若痛不欲生,伤心至极,留下一个垂泪的,缠绵的,痴入骨髓,凄清艳绝的笑,柔声道:“我不求百年之后与君同穴,不求明媒正娶昭告天下,只要你承认对我有情。”

    裴陵张了张口,想要说些什么,却无法回应,只有叹息。

    “玉鸾儿。”

    玉鸾伸手摸他的脸,神态如梦幻泡影般迷离,笑着道:“我是青峦啊。”

    扮得太久,有时连他自己也忘记了,他到底是玉鸾,还是郁青峦?

    裴陵仔细回想,想要分辩出他和玉鸾的区别。两人本来生得有五六分像,若再刻意模仿神态,便有八九分了。但他只见过年少时的玉鸾,许多细节模糊在年月风埃里,回忆起来并不真切。

    他还记得,玉鸾的眼角下方有一粒极细的朱红小痣,突兀点在那薄白脸颊上,无端勾画出一段旖旎的艳色。但他笑起来时杏眸微眯,唇角轻抿,一派秋水净洗过的天真明媚,娇痴得惹人怜爱。

    郁青峦并没有这样的一颗痣。他含笑时的神情也并不天真,无论做出何种婉娈柔媚的姿态,眼睛总是不笑的,眸底凝着霜雪般冰冷而坚硬的阴沉,那点幽冷细看之下竟似两丛燃烧的幽青烛火。

    鬼气森森。

    初次见面时,当他沐着月色,踏着满地枯萎落花,悄无声息地来到院落中,在深秋挂满露水的花树下站了一夜,秾丽眉眼浸透寒漪。当他素衣缟带,长发几乎委地,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妆饰,静静立在庭中,目光空空洞洞,嘴角衔着清寂幽远的笑,那笑容毫无喜意,却带着怨恨。

    ——让人怎能不把他当作一个满身怨气的冤魂厉鬼?

    那一晚,裴陵推开房门,走入院落,便看见这一袭身影立在庭中,久久不动。朦胧月色照耀下有种飘渺久远的气息,说不出的诡谲阴森,简直不似活物。

    他一时怔住。

    那人忽然转身看他,开口时声音有如冰玉相击,泠泠动听:“裴郎。”

    他幽幽地笑着,裴陵被那笑容慑住,竟不自觉倒退了半步。

    这样的语气,是玉鸾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