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岁那年,李宵练被家中大人带去参加一场酒宴。

    本是寻常宴会,所不同的是来赴这宴的人皆是一时名望,清贵之流。

    裴陵那时做着工部主事,虽不是个得罪人的活,仍以耿介着称。只是方才历经一场变乱,人已变得清癯消瘦许多,正值盛年,鬓边也有了星星白发。

    众人伴酒赏花,饮至酣处,不少客人纷纷诗兴大发,起来张罗着分韵赋诗,好不风流雅致。裴陵却一言不发,只是饮酒,看上去意绪不佳,十分消沉。

    这年裴陵三十五岁。两年前刚值丧妻之痛,痛楚还未消尽,近几个月里又受到冤狱折磨。一向检束自身,不爱放纵饮酒的人,也变得沉溺醉乡了。

    主人有意要使他忘怀不快,尽情享受,便叫来了当地一班有名的舞姬,叫她们表演时下最流行的歌舞。

    只见那舞女轻舒双臂,翩翩起舞。乐手则一面击鼓一面轻启檀口,展喉唱道:“将军奉命即须行,塞外领强兵。闻道烽烟动,腰间宝剑匣中鸣。”

    歌声清脆流丽,舞姿既婀娜多姿,又矫健明丽。

    这舞姬也是大胆,跳着跳着,竟向座中客人抛去媚眼,勾得那人心跳不已,旋即便踏着节拍,轻移莲步,挪到贵客身边,甚至将系着金铃的手臂往那人肩上轻轻一拂,转瞬又远远退去。谁得了她一时眷顾,便皆心花怒放,或是陶然自得。

    满座之人,只有裴陵闷头喝酒,并不去看那舞姬,却随着节拍低低吟道:“将军奉命即须行,塞外领强兵……”

    声调激越,气息哽咽,恻然而悲,竟至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当筵落泪,闻者亦觉伤心。几位客人便都起身去安慰。李宵练坐在父亲身侧,见他一动不动,好奇心起,随口问道:“爹,那位先生为什么哭?”

    李宵练的父亲与裴陵同朝为官,彼此关系颇为冷淡,闻言略皱眉头,道:“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。”

    却也跟他讲了讲裴陵的事。讲那裴陵好不容易从诏狱中出来,得见天日,却是正逢先皇龙驭宾天,大赦天下时,裴陵当即大哭一场,又病了一个月,病好后便去求新皇准予他告老还乡。

    “怎么会?替他洗雪冤屈的不正是当今圣上么?”

    “他不是为自己抱恨,是为朋友。他那个朋友正是当时被冤谋叛投敌,因此郁郁而终的虞清尘虞帅。他如今前途光明,死者却已不可复生了。”

    李宵练听了,不由也觉得十分难过,长长地,深深地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以后不论见过多少次这人意气风发的情境,他却只记住了那日的伤心。

    又过了不久,因缘际会,李宵练终于拜入一直心心念念的先生门下,极为欣喜。每天不是读书练字,就是与先生争吵顶嘴,绞尽脑汁想些问题去为难他。

    少年正是长知识和身体的年纪,生得耳聪目明,又博闻强记,自负神童之名,对先生便有些缺乏尊敬。他心中是十分喜爱这位老师的,只是性格不能相合。

    裴陵也对这小子颇为无奈,既欣赏他的狂狷,也恼恨他的无礼。时常被气得头疼,只能自我安慰开解:“圣门尚有狂悖之士,何况我辈中人?”

    后来李宵练终于将这身褊急性子磨软了些,还曾惶恐老师是否不喜欢自己,裴陵便同他讲起子路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