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说话,王清便主动开口。

    “张医官,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器重您、信任您,是不是因为您用我教的外科知识给伤员治疗护理,收到了显著成效,在考核的时候引起了他的注意。”

    苏大夫沉默少顷,索性一股脑把肚子里的郁气全都倒出来,“是,可那又怎么样,你尽管出去说,说我治伤的本事是你教的,看看有谁信,最后丢人的是谁!那些伤兵,是你一点一点缝的伤口,是你守在他们边上照顾,可那又怎么样!你救过的那些人,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!”

    “那又怎么样?”王清往他面前逼了几步,“您说得对,可我根本没打算到处去说!至于伤兵不记得我了,我本来就不希望他们记得我,我只是希望在我力所能及的时候,能少让一些人死!医学不就是要互相学习,互相分享临床经验,才能进步的吗?您跟我学过知识,那又怎么样,你的医术更加精进,能去教更多的医生,去救更多的病人,这是丢人的事情吗!”

    苏军医被她逼得连连后退,扶住身旁一棵粗壮的大树,突然嘴角一扯,放声大笑起来,连腰都笑弯了。

    王清觉得瘆人,便跟他稍稍拉开一段距离。

    苏大夫笑够了,直起腰抬头望她,双目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。

    “接下来,你是不是要说,你学医,是想救死扶伤;你行医,是为悬壶济世;身为医者,才近乎仙,德尽乎佛,安神定志,无欲无求,先发大慈恻隐之心,誓愿普救含灵之苦。凡疾厄来求救者,不论贵贱贫富……普同一等,皆如至亲之想。亦不得瞻前顾后,自虑吉凶,护惜身命……【注】”

    他倏然暴喝道:“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圣人!”

    他解下医箱的带子,一把扔出老远,“这些大道理,你还没出生的时候,我就已经倒背如流烂熟于心了!可是我告诉你,没用!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装圣人!”王清被他这疯癫的样子有些吓着了,可她仍昂着头对视着他,“不管你信不信,我说得全都是真心的。我只是想让先进的外科知识能用到所有伤兵身上,我想做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事情。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,我不想再看着这么多病人在我眼前痛苦绝望地死去,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。

    “您把我赶出医室后,有人说我傻,说我不知道留后手,可是如果让我再选一次,我还是会教您的。因为您是军医,能做到的比我这个小学徒多太多。我教给了你,我自己不会少什么,而您,还可以救到更多人。”

    他听罢,又呵呵冷笑几声,“若你也被人踩在脚底下将近十年,你必然说不出这番话来。

    “我本是太医局的学徒,旁听一年后才得了个候补的入学资格。我家境不好,所以我拼命地去学。我尚未弱冠,便以当届全科状元的成绩考入翰林医官院,虽然我只是个小太医,只能给下贱的奴婢看病,可我觉得,只要我尽心尽力,一定可以爬到最顶端的!

    “可是七年了,七年!同届的太医,不是在太医局授课,就是给大臣妃子、将相王侯看病,而我,还是整天给奴婢看病!连当年成绩倒数的人,都做了医博士!他那点儿能耐,也配教学吗?不就是家中有关系,才拉给了他!根本就是才不配位!”

    这一刻,他内心集聚多年的心酸与怨愤终于全部发泄出来,胸口因情绪过于激动而剧烈起伏着。

    苏军医近来忙碌,每天就只睡两个时辰,身体本就透支了,这下情绪激昂,气血上涌,眼前一阵眩晕。

    王清本能地上来搀扶住他,帮他按了按头,理顺降气。

    苏军医渐渐平复下来,声音也缓和了不少。

    “你现在小,还保持着天真的赤子之心。等再过几年,你会知道,很多时候,你再怎么用心,再怎么努力,也抵不过人家轻飘飘的一句话。

    他轻轻推开她,直起腰来,“田三,是我狭隘了,看扁了你,也是我亏欠了你。我谢谢你教我那么多东西,让我得到了张医官青睐。

    等西南战事结束,张医官就要告老还乡了,他有意再收一名关门弟子,传授衣钵,我如今深得他器重,必是不二人选。届时,他再引荐一二,我就可以做太医令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