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

    三月末中,前来太原城转运粮草的天策军如期抵达。正如裴远青先前推测的那样,如今坐镇帐中,负责这一次运输粮草的督运并不是李忱了。雪游曾讶异于裴远青为何会做出这样的推断,但也不由得心隘稍松:从李忱骤然出现、又不得已放他离开以后,令他感到棘手的、有些无可奈何的人,终于可以暂时消失在眼前。对于这件事,裴远青则只是有些讳莫如深般告知他:也许你去问你的师兄周步蘅,会有答案。

    是师兄么?雪游知道师兄出生于豪族门阀,但似乎从前与李忱并无多少私交——何况自从师兄得知那些事以后,两人之间隐隐更加剑拔弩张。假如有机会,应当仔细问师兄是怎么一回事才好。

    太原城城门大开,城郭以朱沉的大门为中轴,向两侧打开通向列列军阵的路。走在兵阵前列的战士悉数骑着高头披缨的战驹,马具上直掣着迎风猎猎的战旗。

    雪游没有等来薛炤的信,因此得知今日太原城开城门迎接转粮军,便在城民中等待许久。玄甲的苍云军在后方围车而来,重铁的铠、精钢的盾刀,苍云军即便在三月换上更轻便的鳞甲,也是一片鲜红样甲中最为格格不入的一条乌云之军。

    “…前次九方节度使俱在,我等随李节度使上阻史贼,虽然有功,但中原腹地不能目及之处,民间盗铸之风盛行,斗米百银,以至于榆次、清源,郡中小城,你们从军行走时都看到了是怎样的民不聊生。如今入了太原城,绝不意味着此处已经可以太平享乐,令你们松懈了。我等身为大唐军人,切记……”

    督运随府尹、留守离开后,转粮军回到太原军府,跟随而来增援的玄甲苍云军部分被部署于城防,视察加固工事。为首的苍云长官肃穆着对手下包括薛炤在内的士兵训诫,夜色初暮,城楼之下,薛炤走下高楼与人换防,便触到一片柔凉的白色身影走上前来。

    “…炤儿,”

    雪游跟随城中民众等待许久,又不要裴远青远离医馆太久,跟他一同耗时,一直待到城楼下换防,快要宵禁的时辰才等来薛炤。薛炤怔然地抬眼,扫看到那个一如上次见时双眼柔纯的年轻道长,薛雪游衣裳雪白、肌肤腻净,即便在将昏黯的夜色里,整片身影依然秀似霜云。

    “哥哥?”

    在雪游眼中,眼前显然长高了的少年则明显愣住了神。薛炤较去年长高许多了,在进入成长期后很快抽长出挺拔的身量,肩膀也宽了些许。包裹在苍云玄甲下的身体矫健有力,像一只伏行在夜色里的狮子。少年间于青涩与青年间的脸,背着月光有些晦暗地看不清楚,但一双乌珠似的眼瞳幽邃发亮。

    薛炤快步走下城楼,战靴碰出“咚”、“咚”的响,他在雪游反应未及中拉住雪游的手,随后又微微垂下脸,眼睫似乎被夜风吹散了,忽然地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雪游有点忧心,抬手抚了抚弟弟的眉。他摸到很凉的额角,少年人乌黑的鬓发绕到手上,变成有点儿依恋似的痒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……哥哥。你来接我,我很开心。”

    雪游听到薛炤很轻的一声笑,随后已经与他齐头高、甚至隐约还要高了一些的少年抬起头,英挺的脸上展出笑意,明熠地被月光染开,一瞬间让雪游因担忧而蹙起的眉尖不自意地松下,心上拂过足以安顿的暖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前方战事咬得极紧,对外称转粮军停留三日,其实主力军队第二日便要前往大营,因此薛炤并未有意到哥哥在太原城里的“家”去,也没有想找到薛雪游见上本已很难相见的一面。不够时机扎根在这一城暖春里的人,只想在城楼上略微一眺,望到此处安定,就足够了。

    但是雪游来找他了,也找到他了。要怎么才能让他放手呢?薛炤转了转眼眸,幽亮如髓宝的瞳珠深处是一片深冷的渊潭,掩没在夜月下,少年洁白明亮、恺恺而笑的乖巧壳子里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不论雪游如何说,薛炤只是以行军不便为由,不肯跟他回到院子里去。两人就并肩在城楼下的河水边坐了一阵,头顶悬着依依冰凉、青眼冷俯的月,手边生长着雪海似的野草蒹葭,夜风拂来时,绿韧中空的草管被吹出了哗哗的微响。坐在雪游身边的玄甲少年微微低下头,垂睫侧脸看着雪游。

    “你不肯跟我回去,那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吧?我很久没有看到你了。”

    雪游的笑很轻,淡红的唇边看起来分外柔软。薛炤的目光停在他的唇上,一触即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