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二丫在这种情况下相遇,两个人都觉得尴尬。寒鸦试图缩回去,但她卡得很紧,最要命的是,她就这么一套袍子,只是弄脏还好说,万一刮破了,得花上当初两倍的价钱,才能买上一套新的。

    “喂。”寒鸦喝止二丫。那家伙手里还握着稀泥,谁知道会不会一个冲动丢上来,脏了穷学徒价值连城的袍子。二丫瞪着眼看寒鸦。她本是个又黄又瘦的孩子,清瘦的脸上两只眼睛格外突出,像一对灰扑扑的纸灯笼。纸灯笼一闪不闪,主人的面目也一团模糊,似乎是僵住了。寒鸦耐着性子等了二丫一会儿,见她依然呆若木鸡,于是抽出卡在砖墙里的手。粗糙的红砖擦破了学徒变得柔嫩的手背,寒鸦□□起来,二丫“啊”地一声惊醒。寒鸦只瞥见她扬起手臂的样子,湿泥“啪”地一声砸在身下的墙砖上,带有二丫体温的泥点子沾上寒鸦下巴,腥臭直钻鼻孔。

    “喂——”偷鱼的是码头上的癞头三,抓破你老妈脸皮的也不是我,凭什么挨丢的是我?寒鸦很想跳下去逮住二丫,大声质疑。然而好像用不着了,寒鸦从前不知道,二丫的眼睛能瞪得这样大。她见鬼般地尖叫,用捏过臭泥的脏手抓自己的脸,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,边跑边喊:“我不是故意的!对不起!我明天就给你赔,赔礼——”

    我那么可怕的?寒鸦抚摸自己的脸,摸了一手油腻。算了,龙尾沟的乡巴佬,大概看到每一个穿袍子的家伙,都会尖叫吧。寒鸦拼命吸肚子,钻出裂开的砖墙。她爬上屋顶,屋顶瓦片上生满青苔,她驾轻就熟地找到母亲后来单做的,用来挂腊肉的屋檐,平躺在上面。

    “呼——”枕好脑袋之后,寒鸦终于长吁一口气,卸下一整天的狼狈。难眠的夜里,她常常爬上这处屋顶,这里远离母亲,以及每一个好事邻居的窗口,风从海上而来,掠过红树林与邻居家荒废的猪圈,吹到脸上的时候仍然带有些许咸味。最为重要的是,卧在这处屋顶上,既能观赏龙尾沟稀疏的星斗,又能遥望天际线尽头的白塔。

    白塔。

    寒鸦转过头。今晚的云几乎是铁锈色的,墙外的月亮还是那样,比墙内的黯淡一些。龙首丘在好远好远的地方,传说中的龙脊隐没在楼宇的阴影之中,消失不见。只有白塔。夜晚的白塔从墙内和墙外看起来,截然不同。居住巫园的时候,白塔只是座高耸的石塔,那盘旋向上的外墙不能久视,否则很容易晕眩。而在墙外,在远离巫师和法术的龙尾沟。寒鸦深吸一口气。整座白塔发出白炽的光芒,有如地下甬道的出口,明亮不可忽视。

    白塔。

    寒鸦转回头,眺望永恒不变的星群。十岁之后,她就能在夜幕上辨认出书本插图中的星座。不是她愚钝,而是书籍作者终身在墙内生活,未曾见过龙尾沟的夜空。即便在万里无云的夜里,北斗中的文曲和禄存星也晦暗不明。七星去二的北斗散落在天幕上,成了暴怒主人手下残缺的餐具。书上还说,星曜恒常,然而寒鸦记得很清楚,她第一次辨认出北斗七星时,贪狼星还不是如今暗红的颜色,破军星也没有现在这样亮,活像吸食了其他几星的光芒。本就不显眼的禄存变得更加暗沉,乍看上去甚至是一个黑窟窿。老天爷跟我一样,存不上钱吗。寒鸦微笑,然后是深深的叹息。咸的风拂过面庞,却吹不进心里,那里面总是那么闷,那么潮,从寒鸦有记忆开始,就已经是这样了。等我升上三年级,不,等我披上白袍,一切都会不一样。寒鸦抚摸自己的袖子,巫师学徒长袍触感细腻,紫红的颜色跟夜空里的破军星一样耀眼,根本就不该属于这个臭烘烘的黑暗角落。寒鸦捏着褪色的袍子,努力想象留在巫园的人生。到时候我要挑一处梨园旁边的大院子,前院的缸用来养鱼,后院搭上葡萄架,不但不用眼馋邻居的熏鱼,夏天还有葡萄可吃。

    葡萄酸甜的滋味让不争气的口水直往外冒。寒鸦抹去口水,这才意识到皮肤上已经全是龙尾沟的气息。她将手甩开,许下不切实际的愿望。要是现在立刻有一颗流星掉下来,我的梦想就能成真。寒鸦抿嘴偷乐。流星其实只存在于一些不入流的杂书当中,进入白塔以前,寒鸦既没有闲心,也没有闲钱花费在那上面,倒是在瞻仰过十二巫的汉白玉塑像之后,偶尔能在图书馆某个霉味与墨香混合的角落,翻到些令人发笑的言论。

    要不是为了那二百块钱。寒鸦伸出手,触摸遥不可及的夜空。身下的瓦片微微震动,一定是癞头三搞出来的动静。寒鸦不耐烦地翻身,耳畔传来窸窣的动静,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位巫师,莅临这片曾是坟地的码头洼地,漂浮在空中,划着了火柴。落在面庞上的光令寒鸦转过脸。巨大的,拖着橙红焰尾的流星横扫过天空,将夜晚照亮有如白昼。所有的污秽忽然间无所遁形,先前寒鸦藏身的老桑树原来早就枯死了,乌黑的树干顶着干枯的鸟巢,没来得及离巢的幼鸟死在巢里,睁开的眼睛跟寒鸦家烂围墙前的泥地一样黑。寒鸦自己也同样狼狈。彗星的光芒照亮长袍沾染的污迹,唉,能怪谁呢,这东西本就是为行走在巫园和白塔那样整齐的砖石路上设计的,除了寒鸦,还有哪个傻瓜会穿着它蹚进泥地里呢。尽管龙尾沟没人会对衣服上的几块泥印子大惊小怪,寒鸦还是拍了又拍,直到把手也弄脏。

    横跨夜空的明亮彗星唤醒沉睡的龙尾沟。银妞的破锣嗓子叫起来,惊醒了更多的人。门窗被推开的声音接连响起,有人点燃灯笼,有人摸出锣和鼓,喧哗声沿着羊肠小道,洪水一般迅速汇聚。

    “回去——回去——滚回去——”敲锣的大爷趿着拖鞋,披着破棉袄,从他家漏风的柴门后面钻出来,边走边喊。他缺了牙的嘴将灵感送进每一户的窗子。每一家都开始找他们的铜和鼓,母亲也从被窝里钻出来,尖叫着大喊寒鸦的名字。“我们家的锣呢!他妈的,是不是又被你偷偷卖了换钱!老娘十五块二买的新锣啊!”

    疯了吧,敲锣打鼓吓退偷月的天狗是中元节的习俗,夏天还早得很,眼下也不是月食那档子事儿。寒鸦没有挪窝,母亲喊得她烦躁,但她不愿回应她。

    正史从未记载流星,但人们却知道它的名字。得了吧,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期末会考吗?能让我当上白袍吗?寒鸦抱住膝盖,大睁着眼。彗星明亮的焰尾令她眼睛酸痛,快要流泪。

    彗星,乃是灾难的哨兵,邪恶的黑巫术随它而来,污染明河,为法源乡带来战争的血与火。寒鸦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,此时回想起来,仍能记得那部不入流的杂书枯叶般卷起的边角。这段关于彗星的记述更是像被茶水泼过,铅色的印刷体藏在污渍后面,若隐若现。

    邪恶的黑巫术。寒鸦闭上眼,让被彗星灼伤的眼睛得以休息。倘若身在巫园,第一个将彗星的事报告给白塔,不知能获得几分的学业加分。寒鸦咂了砸嘴,细细品味码头赚来的两百块钱和两个学分相比,究竟哪个更诱人。她健忘的老妈终于翻出被遗忘的铜锣,啪地推开窗户,锵锵猛敲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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