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霜冻得听不见麻雀叫声的凌晨,叶芙槿被俞细命一连续咳嗽声惊醒过来,一睁眼看见他正坐着费力猛咳,连忙也坐起身来,顾不得披上衣服,轻轻地拍抚着他的后背。

    俞细命剧烈一咳,急手抓过一件外衣,接住了一大口痰,浓浓的血腥味从喉腔深处溢出,在昏暗中看不清眼前的痰色,心中却十分明了它该是什么。

    自打自家建新房开始,他的胸口就闷疼得难忍,曾有几次咳出来的痰液里带有血丝,以为是人老了经不住风寒,他不想就这么认命。许多年前载着他的那艄小舢板没有被汪洋里的巨浪打翻,那些深洋中的鲨鱼都能饶过他,一点点小风寒又算得了什么?

    早起到村里各个角落巡一遍是他多年的习惯,这个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。

    就像今天这样的清晨,外面的天边刚泛起鱼肚白,他挣扎着想起床,但这口痰吐得令他心头发悸,胸口闷疼得直想喊叫,却又无力而为之,变成了一阵急喘,夹带着低声的呻吟。他身软软地瘫在床上。

    叶芙槿连声说:“你该是生病了,别逞强了,好好躺躺吧。”边说边拉了电灯开关线。

    俞细命卷起刚刚接了痰液的衣服,掖紧后塞在枕头下,喘着粗气,嗯了声躺下。

    叶芙槿起床梳洗完,正好见大儿子从楼上下来,凑过去小声说:“我看你阿爹这次真生病了,他从来没有偷过懒,今早又是咳又是喘的。他这个人若会乖乖地躺在床上,想必是真生病了,你们兄弟俩得想法带他去看大夫哦。”

    俞香兰的大哥一听,也急了,:“我长了这么大,从来没听说过我阿爹他会生病,他要是真生病,那就惨了,估计不离十了。”

    恰如俞香兰的大哥所说的那样,俞细命到了乡医院,大夫一见他惨白的脸色和所说的病症,按了听筒,把了把脉,摇了摇头,埋头写处方。

    俞香兰的弟弟瞅了个空找大夫嘀咕了一会儿后,红了眼眶,转到街上买了两包“雪片糕”和几两“茶食”,噙着泪拎着东西回到医院。大哥手中已有了一大袋子的药品。

    俞细命接过那袋子药品,掂了掂重量,说:“我这辈子注定了就该吃这么多药,想年轻时在南洋发烧脑热时用冷水浇一浇就过了。阎罗王不想收我时,我必死不了。这回是要把一辈子的药一次性吃了,吃完就该见阎罗王了。”

    大儿子生气地说:“阿爹,说什么话呢?如果吃药还得死的话,那还吃它干什么?大夫开药还不是为了治病,吃完它,你的病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俞细命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小儿子拿开俞细命手中的药袋子,递过自己手中的东西:“阿爹,你看看这是什么?雪片糕和茶食!老人都说小病是福!这雪片糕专给生病的人吃的。以前别人家送点,阿娘都藏了起来,只有生病的孩子才能解个馋。之前小辈们有这机会解馋,现在轮到您了,您就好好享一享这个福,千万不用藏着掖着留给家中的几个小兔崽子。我这就拆一包给您尝尝,您先吃一些,然后我们就回家去。”

    哥哥也附和着说:“难得今天到乡里来,我们一起吃馆子去吧。虽说阿娘的做饭手艺很好,也只是逢年过节时才能打打牙祭,吃馆子一直都是件奢侈的事。平日里来公社,啃两块光饼就是了不得的事?我们今天就去吃一回馆子,海蛏猪肉滑粉汤,还有鱼丸汤,配上光饼,可是人世间的绝配,古时帝王不一定吃得到咱们福宁的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在这当口,俞香兰的弟弟已拆开了“雪片糕”的外皮。恰如其名,“雪片糕”乍现出雪白如云之色,细瞧此糕犹如凝脂。俞细命用颤抖的手撕下一片送进口里,质地滋润细软,即如雪花溶化,轻轻一嚼,清甜细腻之感倾刻间淹没了停留一上午的血腥味。

    俞细命细嚼几口,喃喃说:“上次我那兄弟回来,我怎么就忘了给他买这个?还有这茶食。这东西以前是有钱人家吃茶时的配食,是老福宁的东西?我怎么就忘了它呢?我那兄弟年少在唐山时穷得吃不上,在南洋有钱了却又没地方买。”

    他的嘴里继续细嚼着雪片糕,眼睛看着那一小袋“茶食”,这是一种福宁特有的类似“馓子”一样的油炸面食小吃,看着像是细面条炸成,色黄、酥脆、味香、可口。他又心想曾经很是向往能痛快地吃上一吃,可如今对这油炸的东西没有了念想,心中不由得有份酸楚,也不知什么缘由,就是特别思念还在南洋的那位,曾经的难兄难弟李有福。

    俞香兰的弟弟使了个眼神,招了哥哥往一旁,悄声说:“刚刚医生说了要给阿爹准备后事,这可怎么办是好?”

    哥哥叹了叹息说:“临出门前,阿娘偷偷给我看了早上阿爹藏在枕头下的东西,是血块,吐出来的是血。她边哭边说看着也是不久了,交代说好好带他下个馆子。阿爹从南洋回来后,压根就没过上几天的好日子。”

    兄弟俩说了些悄悄话后,打起精神,带着老父亲去下了馆子,然后俩人拖着四轮板车一起回了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