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离开罗霄?”

    在俞和的心中,第一次浮出这个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来。

    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云梦泽边上的那片临水小屋。在湖畔的木板浮桥上,摆着一张用新竹枝编成的靠椅,椅背上搭着一块细软的毛皮,俞和曾经躺在这竹椅上,一边喝着小宁师妹亲手给他酿的莲花落,一边看着水面上的氤氲变幻,时光就这么慵懒的缓缓流逝,他fǎngfo忘记了一切烦扰。只剩下一丝念头,在期盼着不知何时会在身旁响起的悠悠笛声。

    那三个月的时光让俞和难以忘记,每每想起,便会更添上几分神往。

    或许那种日子才是真正的逍遥。对于俞和来说,所谓神仙的生活,便该是那样的。他可以肆意的去享受这千变万化的天地自然之美,不用顾忌长辈的眼光,不用曲意逢迎那些世外高人,也不用在爱恨情仇之间痛苦烦恼,更不用挥舞起三尺青锋,唤来腥风血雨。

    “离开罗霄,便能一直过那样的日子。”这个念头,刹那间如潮汐一般漫卷过俞和的心头,让他有种甩开腰间的长剑与玉牌,就这么纵身而去的冲动。

    可这念头,转眼间又似退潮般的消散。俞和摇了摇头,对李毅道:“师兄,我倒是颇为羡慕你。只可惜俞和跟你不同,李师兄你与纯阳院的镇国掌院真人情同手足,私下里不拘泥辈分,只以兄弟相称。他若离开山门,你自然是可以头也不回的追随他去。但我却是放不下云峰师尊与宗华师伯对我的恩情,怎可能忘恩负义,说走就走。”

    李毅撇了撇嘴道:“我便知道你这人优柔寡断,多半不敢率性而为。人各有志,我也不劝你什么。将来若是有一天江湖相见,但愿你我依旧是能坐下来把酒畅饮,而不是刀兵相向。”

    “我怎会将剑指向师兄?”俞和又举着葫芦灌起酒来,似乎每一口冷酒吞下肚去,心里那一丝荒唐怪诞的念头,就会被淹没掉几分。

    李毅也喝了一大口酒,叹气道:“还是那句话‘世易时移,人心难测’。我等修道之人皆争一线机缘,明面上是我正道修士与那些魔宗修士和精怪妖魔们日日厮杀,背地里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?试问那些前辈宿老的长剑上,有哪一柄没饮过正道中人的颈血?机缘当前,人人争先,宗门师长号令所向,你只能身不由已的冲上前去。杀红了眼之后,哪里还分得清谁正谁邪?那个时候,便是但凡阻我得机缘者,皆为魔,皆须斩之!”

    李毅一番话说得寒气森然,但俞和听在耳中,倒也能领悟得出其中道理。他点了点头道:“我等修道之士,人人企望纳天地于己身之中,可叹又有几人真能成道,真能逍遥自在?大多数不过依旧是世间飘萍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李师兄,师弟我虽然见识浅薄,但借着酒力,也冒昧劝你一句。你们离开罗霄,或许是挣开了一重桎梏,但自起炉灶之后,恐怕你的肩上将扛起更加沉重的一道枷锁。到时山门初开,诸般重任自然会落在你的身上,慢慢的宗门里弟子渐多,更会有数不尽的琐碎是非、恩怨纠葛,扰得你心烦意乱、寝食难安。如今我们身在罗霄,这些山门重担,有鉴锋掌门和宗华师伯他们扛住,所以你看不到其中的艰难。等你自己成了一派宗门的中流砥柱,恐怕才会知道那副担子能有多么沉重,你会不得不戴上虚情假意的面具,去合纵连横,为保门派兴盛,为宗门弟子谋夺福祉。到时李师兄发觉事与愿违,千钧压肩,身锁宗门,从此再也逍遥不起来,可莫要心中失落懊悔才好。”

    “看来俞师弟跟在宗华师伯身边几年,果真是颇有领悟。倒不枉诸位剑门师长,将俞师弟你视为罗霄剑门未来的掌舵人之一。”李毅听完俞和这话,也咕咚咕咚的灌起酒来,他摇着头道,“今后的路要如何走,我这时还猜不到,或许逍遥快活,或许劳劳碌碌。但我与纯阳院中诸位兄弟们的心思已定,无论镇国掌院走向何方,我们都将紧紧的追跟在他的身后。不管今后际遇如何,也不管此行是福是祸,我们同甘共苦,相信事在人为!”

    俞和正色抱拳道:“成事在人,谋事在天。我相信只要心中执念长存,自会得其所愿。俞和预祝李师兄道途长顺。”

    说罢他举起酒葫芦一晃,笑着对李毅道:“或许哪天俞和也会厌倦了罗霄山中的日子,到时还求师兄收留。”

    李毅大笑道:“俞师弟若是愿来助我们一臂之力,那自然是求之不得。这护法大长老一职,还盼师弟莫要嫌弃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齐喝干了葫芦中的酒,李毅抛开空空如也的酒葫芦,望着俞和絮絮叨叨的说道:“师兄我行将远走,今天又饮了酒,这才跟师弟多说了几句。若不是此番我已然决定离开罗霄,且那些灌满耳朵的风言风语,又与师弟你多有牵扯,否则我是不敢到师弟你面前嚼这舌根的。”

    “俞师弟你剑术道行虽然高强,但这山门中的诸多烦扰,却未必能尽靠你掌中的三尺青锋斩断。世事险恶,人心更是诡谲,凡俗中人皆以为我等修道之人清净无为、与世无争,可其实修道之人并非是‘太上忘情’的神仙,我等亦有喜怒哀乐嗔贪痴七相,更有诸般执念与贪欲。盖因我等逆天修行,参研三清妙谛,看得见那山外之山、天外之天,苦求那遥遥一线长生混元至境,故而修道人要与天争,要与地争,要与命数争,更要与人争。又因我等皆身具远胜常人的神通大力,心中所欲更是炽烈,直可化作倾天覆海的大执念。故而修道之人心思深沉险恶,其实远胜常人,一旦有所图谋,便是百无禁忌,无所不用其极。尝如魔宗巨枭,休看他道貌岸然,但其心中所念却是至奸至恶。”

    “正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,罗霄山门中亦是如此。俞师弟你天资绝伦,且锋芒毕露,门中祖师宿老们对你期许有加,自然会惹得许多人心中嫉妒。这次方师妹与宗华师伯之事,也算是因你而起,你必脱不开一场纠葛。师兄劝你,切记要谨慎行事。有些风雨沾身并不足惧,怕的是阴云难散、雨势连绵,若将师弟的大好前路浇成一片泥沼,再向前行则举步维艰,那便是大大的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俞和用力点头,深看了李师兄一眼。

    这位纯阳院的首席真传弟子李毅,其实并不是个喜欢如此长篇大论说教的人。平时无论喝没喝酒,李毅说起话来,总是没个正经,多半一开口就是调侃俞和。不过在人情世故方面,李毅却比俞和要懂得太多,有时俞和把一些他想不通的事情对李毅说,而李毅听完,只需三言两语,便能切中要害,让俞和大有茅塞顿开之感。

    云峰真人与宗华真人等,并不会对俞和讲这些太过透彻的话。作为长辈,他们总是希望俞和在历练中自行看破领悟,但偏偏俞和福缘深厚,一路走来比旁人顺畅得太多太多,他身边总是被赞美和惊叹所包围,可以说是平步青云,没受过什么挫折。所以很多事情,俞和并不能看清其本质,而是被美好的表相迷住了双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