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条官道由北向南蜿蜒而行,由于积雪很厚,几乎与那白茫茫的原野融为一体,如果不是那路上的车辙,几乎分辨不出哪是路哪是原野。

    一辆四轮马车停在路边,右边的一个车轮深陷在积雪中,车轴已严重损坏,几个身穿英国陆军军装的士兵正聚在车轮边,手忙脚乱的更换那只车轮,在他们的身边不远处,十多匹英国大洋马正悠闲的立在雪野中,不时打上几个响鼻。

    马车装饰豪华,车门上还绘着徽章,车尾插着根镏金旗杆,顶端挑着一面米字旗。

    马车的车厢里坐着几个男人,除了其中一人是西方面孔的洋人之外,其他几人都是东方人面孔,从脑后的辫子来分析,他们都是中国人,有老有少,都板着脸,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洋人向窗外看了一眼,对那名坐在身边的中国男人说道:“袁大人,我认为,如果您重新掌握了大权,应该将北京通往天津的马路好好的修整一下,最好修建一条柏油马路,那样的话,我们就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了。”这洋人的中国话说得很流利,而且京味十足。

    这个洋人的中文名叫朱尔典,现在是大英帝国驻华公使,至于坐在他身边的那位中国男人,不是别人,正是刚刚逃出京城的袁世凯,另外那几个青少年男子都是他的儿子。

    袁世凯这些天里一直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,赵北拥戴他做“共和大统领”的九江通电已使他彻底失去了清廷的信任,对于这一点,袁世凯很清楚,他不甘心束手待毙,但又没有绝对信心控制住那个已经越来越强大的北洋系军政集团,如果他造清朝的反,北洋军中到底有多少高级将领会跟着他走?对此,袁世凯并没多少成算,所以这几日来,杨度的那番话虽在他脑海中不停的萦绕,但却总下不了决心,直到一个小时前,一个在宫里当差的小太监匆匆跑来,带给他一张纸条,才使他下了决心。

    那小太监是隆裕跟前的红人小德张派去的,纸条也是小德张匆匆写的,上面只有几句话:旗人说你毒杀大行皇帝,要来拿你,快跑。

    出于谨慎,纸条上没有任何落款,只有一个暗记,是袁世凯与小德张约定的暗号。

    作为一个久历宦海的钻营高手,袁世凯早已与小德张打得火热,就像他当年拉拢李莲英一样,宅子、票子甚至是女人,小德张要什么,他袁世凯便给什么,小德张要的是钱,袁世凯要的是一个安心,这笔交易对于双方来说还是很划算的,若非如此,他袁世凯今天能不能活着逃出京城还两说呢。

    接到小德张的纸条,袁世凯顿时慌了神,一时也不及多想,立刻带着几个儿子化装,乘车前往英国使馆,随即在英国公使的亲自护送下,坐着打上外交徽章的四轮马车,飞也似的逃出京城,现在袁世凯仍是有些惊魂未定,也没想好要去哪里,只能先去天津租界再说了。

    袁世凯已是惊弓之鸟,连京津铁路都不敢走,一定要朱尔典亲自用马车护送他去天津,但是马车却在这荒郊野外抛了锚,如果不是朱尔典坐在身边的话,恐怕他早就徒步逃窜了。

    听到朱尔典说话,正在发呆的袁世凯回过神来,苦笑道:“公使先生说笑了。现在我是丧家之犬,保不保得了性命都很难说,掌握大权?那只能等南方的革命军杀到北边来再说了。他们不是在电报里说过,要拥戴我做什么大统领么?总不能到时候食言吧?若是言而无信,谁还会给他们革命党卖命?”

    朱尔典放下窗帘,说道:“我有几句知心话想和袁大人私下说说,不知袁大人方便不方便?”

    袁世凯心领神会,挥了挥手,向坐在对面的几个儿子说道:“你们下去,站远点。”

    车厢里就剩下他们两人,朱尔典拿出一盒古巴雪茄,递给袁世凯,见对方摇了摇头,这才慢条斯理的从盒子里取出一只雪茄点着了,抽了一口,缓缓嘘出烟圈,说道:“恕我直言,在我们外国公使团看来,贵国南方的局势正在迅速恶化,或许用不了多久,满洲贵族的王朝就会轰然倒塌,对此,想必袁大人也看得十分清楚,一个连军队都控制不住的政府,显然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,安徽和江西等地的新军叛乱表明,满洲贵族已完全丧失了军队的忠诚,尤其是汉人军官的忠诚。现在你们的这个国家是内忧外患,无论是换了哪一个统治者,都只有灭亡,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,就叫‘改朝换代’。”

    袁世凯面沉如水,不动声色的听着,但没有插嘴,直到朱尔典停下话头,他仍沉默不语。大清王朝如今是个什么模样,不用朱尔典说,他心里比谁都清楚,民不聊生,叛乱四起,列强侵逼,处处都是末日景象,忧国之士无不痛心疾首,也就那帮旗人自我感觉良好,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将朝堂上的汉人势力扫荡尽净。

    没了汉臣,就靠那帮啥也不懂的八旗铁杆庄稼,能把国家治理好?

    做白日梦也得看看时候。

    朱尔典顿了顿,看了袁世凯一眼,接着说道:“按照西方历史发展经验,如果一个没落的王朝想挽救它的统治,唯一的有效方法就是想办法扩大它的统治基础,将更多有才能的人吸收进统治集团,抑制革命思潮,收拢人心。可是据我看,目前的满洲王朝似乎并不打算这样做,他们正在加速收拢权利,进一步排斥汉人势力,或许在他们的脑海中从来就不曾存在过‘扩大统治基础’这个概念,他们这样做,是非常愚蠢的,只会使自己陷入更加深的孤立中,用你们中国的成语说,就是‘四面楚歌’。本来,四十多年前,在消灭了太平天国之后,你们汉人势力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消灭这个满洲王朝的,但遗憾的是,由于你们之间的内斗,以及满洲贵族的挑唆分化,你们没有抓住这个机会。现在,又一个新的机会摆你们汉人势力面前,我希望袁大人不要再错失良机。”

    袁世凯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公使先生,您刚才的话在我们国家是大逆不道的。我身为朝廷大臣,世受国恩,朝廷对不起我,可我却不能对不起朝廷。”

    朱尔典嘴角微微挑了挑,目光一瞥,盯着袁世凯的脸,想研究一下这种中国古老官场表演术的破绽,但他找了半天,也没找出破绽来,只好微笑着摇了摇头,说道:“袁大人,难道阁下看不出来,我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么?不仅我是这样想,所有在京外国公使几乎都是同样的想法,现在能够拯救这个国家的人只有你了,你的北洋军将成为这个国家的中流砥柱,没有你,这个国家将很快陷入混乱,我相信你也知道‘五代十国’的典故,如果发生那样的情况,不仅对贵国而言是可悲的,对于中外贸易也将造成严重损害。在我们公使团看来,如果贵国的混乱局面持续下去,那么,贵国很可能就此彻底沉沦,成为远东波兰,或者另一个印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