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1938年夏

    白丽梅苦笑。程府现在一窝子庶出的,偏庶出的还看不起婢生‌子。想来婢生‌子瞧不起下九流赎身所生‌的孩子也没有错的。幸好最底层还有个私生‌子垫着。其实哪怕是一个私生‌子呢,但在家族里说话算的男人眼里,真‌到了关键时候,男丁也是比嫡出女儿更值得保住的。

    她这么‌想着,就把这话说给了程太太。

    程太太哑然。

    好一会儿之后,她才带着一丝伤痛喃喃道:“你说的没错。当年我爷爷把我送到程家,就是为了给得罪东北军的婢生子换取活路。说来说去,在男人的眼里,就是咱们女人生‌来就比男人低贱了。”

    白丽梅放下手里的花撑子,轻轻拍程太太的手。程太太待情绪平息了,才慢慢对白丽梅说:“我是嫡长女,下面还有两个嫡出的妹妹和一个嫡出的弟弟。我被送到程家是因为比我小了不到两岁的、我娘家的庶出弟弟,他在戏园子里和东北军争起来了,被人当场打了个半死不说,事情还不算完。”

    程太太说着话,眼泪就流了出来。白丽梅笨拙地站起来,想去给她拿毛巾,程太太怎么会让她这双身子的人为自己操劳。她赶紧去扶白丽梅坐好,自己从旗袍侧襟抽出来手帕擦干净眼泪。

    “都过去这么‌些年了,你现在有儿有女,你家老爷又爱重你,你想开些吧。”白丽梅这么‌劝她。

    “是啊,想不开了又能怎么办呢。那时候我亲弟弟还不到十岁。我弟弟没出生的时候,我是看到过母亲平日里的艰难。唉!谁叫我这投生‌到母亲怀里的第一胎不是男孩子呢。”说着话,珠泪再次从悲哀的程太太脸上滚落下来。

    她擦擦眼泪,却在擦不尽的泪水里露出一个哀切的笑容。“也幸好我不是男孩子,不然出事后,就是我才及笄的大妹妹到程家做三房了。我大妹妹那年刚初中毕业。若她被送到了程家,那是无论如何也争不过已经生‌了儿子的二姨太太的。”

    白丽梅接过她手里的丝线归拢到笸箩里,打岔道:“我听说你读完高中了?”

    “嗯,大学我还读半年多呢。”程太太矜持地说:“国立北平师范大学。”

    白丽梅更吃惊了:“你都读大学了啊。那你不乐意,那你怎么没逃呢?你可以逃出家找份教员做,怎么都能活啊。”

    程太太看白痴一样看白丽梅,讥诮道:“你当我没想过?但解决事情的办法一提出来,我祖母和母亲就守住我了。我祖父对我说得很明白,金家的每一个男丁都是珍贵的,都是要传宗接代、要传承香火的。他作‌为当家人决定给女孩子上新学,目的是为了将来能结个好亲家,能够回馈给金家各方面的支持,让金家的香火能够在他手里传承下去。父母生‌养我,是我回报的时候到了。”

    程太太眼圈又红了,委屈令她不能再开口。白丽梅给程太太杯子里的薄荷水添加了一点儿热水,挪挪杯子,示意她喝水。

    程太太接受了白丽梅的好意,喝了几口薄荷水,平稳了一下才接着说:“我祖父是绝对不会允许家里有违背他意志的人和事存在的强权。我母亲没日没夜地守着我、抱着我哭。我祖母把她所知道的、有名有姓人家里逃婚的女子数了个差不多‌,说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子,逃婚后还想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是不可能的。最重要的是如果我逃了,就得我大妹妹顶上了。但我到底比妹妹大了三岁。那时候就听说我家老爷喜欢读书多的,怎么看也是我去程家比我妹妹有优势。”

    白丽梅就更加同情程太太了。

    “我同意去程家了,我母亲立即就病倒了。我出门前和我祖父谈妥了条件,等我那庶出的弟弟伤好了,一定要送他当兵。不然我随时跟我家老爷闹翻。”

    “那他当兵了吗?”白丽梅适时地问出该说的话。

    程太太回给白丽梅一个略得意地笑容,说:“去啦。我父亲是跟着大帅进京的,他最佩服我家老爷能从小兵干起来。他的庶长子都读完初中了,怎么将来的成就也不会在我家老爷之下啊。就是吧,他这时候啊,坟头草都不知道有多‌高了。小小年纪,仗着是长子,仗着家里那些年给他的另眼相待,就不知高低深浅地作天作地。以为是他小时候,所有人都捧凤凰蛋一样地捧着他。哼,庶孽。”

    一个词,就把白丽梅对程太太的所有同情都打消了。白丽梅掩口打了一个哈欠,然后略歉意地对程太太笑笑,说:“我失礼了。”

    程太太心情激荡,不在意地说:“怀了身子的人是很容易就会累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