妙贤说,如果一定要用“出生”这个概念的话‌,她应该出生在很久很久之前,比桓鹿还要早。但是与桓鹿所不同的时,在数不清楚的日日夜夜之中,大多数时间,她都用于挣扎一件事情:存活下去,永远不要消散于天地。

    她没有父母,没有师长,她更像是于山谷,于深涧,于沃土之上诞生的灵体,非鬼非魅,却也不是什么神仙。

    起先的妙贤,没有身体,没有名字,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,又要向何而去,亦不通晓人情世故。她像风一样,同样能够被风吹散。妙贤至今都记得,她最害怕的是雷火,那种撕裂天空的电光,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,仿佛能够将她完全撕碎。

    于是,受着本能的驱使,她四处寻找着栖身之处。没有人能够看到她,没有人能够触摸到她,或是感觉到她。

    她飘飞到一处巨大的院落,那里有一座建筑矗立着,正中摆放着一尊泥塑雕像,戴着可怖的面具。但是妙贤喜爱那种供奉的香火气味,于是她便躲入了泥像之中,这一躲就是许多年。

    那段日子,她一直都记得很是清楚。她于雕塑之中,亦不敢轻易离开此处,只每日享用着应给予这具雕像的供奉。

    而日常维持摆放供奉的是一名美丽华贵的女子,她便是桓鹿。

    尚处于太初伊始的妙贤,于懵懂之中,不明白为何桓鹿是这尊泥塑的妻子,不明白为何桓鹿会站在供桌前久久凝视着这尊泥塑,不明白为何桓鹿端庄的容颜,会在独处时显出一种悲伤。

    她只知道,桓鹿会勤快地备齐她的供奉,每逢节日,桓鹿都会将这尊泥塑像打扫干净。当她轻掸雕塑上的尘土时,妙贤都会有一种感觉,桓鹿是在触摸着她的身体。彼时的妙贤,还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,她只是产生了一个莫名的愿望,她希望自己能有一具身体。

    当玄姜也出现在明堂之中后,妙贤忽然明白了,为何自己会有这般愿望。

    妙贤厌恶玄姜。从天性而言,作为妖魅的妙贤,不应当如此厌恶凡人,但当她随雕像呆立明堂之中,看着玄姜和桓鹿于供桌之下说笑时,她觉得自己心脏处好像忽然生起了一团火,将她烧灼得痛苦万分。她从未像如今这般,渴望拥有玄姜一般年轻的、健康的、有力的躯体。

    那时候妙贤唯一能做的,就是偶尔显出某种可怖的形象,使玄姜受惊,但也仅此而已了。她那时觉得凶恶的男人面容很是可怕,便就显现这般模样。

    桓鹿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她。实际上,桓鹿一直到死,只是察觉到雕像似乎有异,但从未发觉过妙贤的存在。

    这具泥像保护着妙贤,同样也成了禁锢她的枷锁。

    公羊父子起兵作乱的那个夜晚,公羊璞杀死守庙的玄姜之后,叛军拥入明堂,摘下社稷之神的面具,将雕像捣毁。妙贤从其中仓皇逃出,是夜大雨,伴随电闪雷鸣,妙贤慌不择路,四处逃窜,几乎在雨中魂飞魄散。

    后来,妙贤寻得一处山洞,又休养了下来,待她道行渐长,已是沧海桑田,不知岁月。终于一日,她又下了山,附身到山下村子‌一名刚死不久的年轻女子身上,得知此时已过去一二百年,桓鹿早就作古。但是还没来得及再探听得更多的消息,女子家人发觉诈尸,请来了道士,将妙贤从尸体上逐了出去。

    妙贤意识到,自己的道行太低,现在还不是现世的合适时机,便又潜下心来,一心修炼。

    “你们知晓独自于洞窟之中苦修数十年,不知寒暑,不知饥寒,不知岁月是何等滋味,”妙贤苦笑着说,她的脸在灯光之下变幻莫测,捉摸不定,“那时候我‌还不通晓人情世故,不知凡人滋味生老病死是如何,大多数时间,我‌都会想念桓鹿,她是唯一一个我念想了这么多年的女人。但是多么可笑,在我最为卑微渺小的时候,我‌遇到了她。她那时多么骄傲,又这样漂亮。她甚至都从来没有看到过我‌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你有苦修的经验,所以你对印度教比较认同?”申凛一边岔开‌着话‌题,一边悄悄看着白芜青。

    白芜青的脸色很不好。她此刻很不舒服,不过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的降头发作,还是因为厂房之中被申凛叫来当保镖的鬼魂太多导致阴气太重。

    “印度教、佛教、道教,乃至西方的天主教,对于我‌而言,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工具罢了。我‌所经历的苦楚,没有人再能够明白。”

    随着妙贤道行越来越深,她终于能够攒起阴魂使自己能够拥有一个魂魄,随后再附身于新死不久的人身上,便是道法最为高深的道人也无法判断出苦主是否被邪祟所缠上。不过这个方法也有缺点,过不了一年半载,身体就会逐渐腐烂,无以为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