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醒海实在不敢为自己搞平反。

    正是因为他不止帮委托人这样操作过一次,熟悉之后会发生的大部分结果:要不然失败,石沉大海无人问津;要不然成功搅起热度,一旦如此,操作不出错也不说谎的情况下,江醒海有足够的反应速度与逻辑能力控制局面。除了实话,一切都有漏洞。

    但每位这样选择的委托人依然都必承受很大的伤害。

    他做法律顾问的时间并不长,第一次接到这种委托时,有点犹豫,有点疑虑——怀疑究竟是不是真没了任何别的办法。第二次还是犹豫疑虑,尤其是当委托人告诉他:“我儿子被学校教师体罚,头发都扯掉了,胳膊肿得老高,老师不肯道歉,学校不给停职,我能不能网上曝光老师?”

    江醒海确认:“您的要求就是让他停职道歉,再也不能威胁您的小孩或者其他学生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委托人坚持道:“我能不能网上曝光他呀?”

    江醒海:“可以当然可以,互联网是片开放的地带,但我提醒您,网上的部分言论是双刃剑,您的儿子可能也会偷偷搜索,偷偷关注见证。需不需要我推荐一下其它方法?”

    委托人很困惑,很不耐烦:“你就说到底能不能啊?”

    搞得江醒海也十分不耐烦。听这话音,明明白白这个委托人尝试过的渠道不多。

    老师体罚学生,学校不惩治,有时分不同的情况,一种如该教师有后台,学校也无奈;一种如该教师后台其实不够强硬,或者根本没有后台,有些学校不愿意为这等“小事”不断另聘老师,以及影响学校名声。问题在于,很多案例远远不是前者,也远远不是不能依靠地方媒体施压解决,很多委托人不承认,他们纯粹就是本能地盯上了网络办案的便捷性与流行性。

    江醒海跟他们讲:“事实上它没有想象中方便,大多数求助传播不开。”

    他们就跟江醒海讲:“我怎么会是为了方便,我是为了小孩。”

    江醒海继续试图讲:“绝大多数当事人,特别是年少的当事人,最后一定忍不住偷偷上网关注舆论,不论怎样事先商量、勒令都未必管用。替你们想最好的办法是我的工作,假如还有可行的办法,我建议考虑您小孩的心情。”

    委托人也继续坚持:“我是他家长,我会关心他,他没问题的。”

    没问题才怪,江醒海深深确定他们的出发点虽然当真是心疼儿女,可十有七八最终会疏于体贴儿女的心情。或者咽不下一口气,过度想发泄怒火,很容易本末倒置。这就和万一哪家小孩不幸得了重病绝症,即使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要哄孩子开心让孩子舒心,家长总会忍不住和小孩争吵起来是差不多的规律。

    江醒海讨厌遇上这类委托人,他没法告诉对方:我曾经就是非常非常想逃脱舆论什么也听不到的小孩。

    虽说事情不能不了了之,然而绝不应该一点也不思考别的办法。现在他长大成人,变成了比较有力量解决问题的那部分人,偏偏发现,有些事情无关他有没有力量,有没有方法,有些案子有些事罩着一层外壳隔在他与被害者中间——不可尽免的路人的伤害、和被害者亲友的态度。

    他有了能力,也没有身份。哪怕他是正确的,他难以说服对方放弃错误的观念,最后对方仍然会比他造成更大更持久的对待被害者的影响。有时候江醒海真恨不得宣布不收费,无偿帮忙,以此来动摇某些陷入思路怪圈的委托人,可是不收费他生活不下去,收费,委托人就极难全盘信任他。

    这种时候,才出狱没多久的江醒海免不了心生暴躁。这种时候,他就默然不语地侧过头去看看身旁的幻想中的钟情意。钟情意会静静坐在靠他靠得颇近的地方背对晴蓝天空,单手撑头,抽烟,满面思索,陪他思索。

    侧头望一望那双温柔的清楚的眼睛,他勉强能深呼吸一下,继续对外界世界竭力以赴。

    江醒海会说:“我会耐心认真聆听你所有的话,每一句话,所以也请你认真听清我说的内容,可不可以?”

    于是罕少例外,他正式地将委托人惹生气了。有时鲍冰也在他旁边,委托人或坚持到底或愤而离席地走后,鲍冰常常建议他:“他们现在心情不稳定,不冷静,是最不喜欢被人提要求的时刻。换成是你刚进去头两年,即使是你哥,他跑来跟你提要求,反驳你的主意,你能一点火气没有吗?你能不和他吵起来吗?要我说,说服不了就算了,就让他们自己承担结果吧,我们把我们能做的对的部分做好就得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