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松多向刘央请令,想要协助设置圈套,歼灭赵军郭太所部。刘央摇头摆手道:“卿部固然精锐,奈何不便久奔远袭,恐怕拦挡不住敌骑啊。”

    路松多忙道:“将军以我部不能久奔远袭,为人皆重铠,马亦披甲之故。然而若卸甲去铠,我人各三马,岂有不能拦阻郭太之理啊?”重骑兵脱卸铠甲,那就是轻骑兵啊,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,您就想不明白么?

    刘央瞠目道:“卿勿孟浪!卿部惯着重甲,正面践踏敌阵,又岂能舍己之长,就人之短,卸甲与贼之轻骑驰骋较量啊?安有胜理?!”轻重骑兵,战术应用迥然不同,平常训练的方向也有差异,不是说换套装备就可以瞬间转职的。再说你部若不算扈从,也就不到四百骑而已,怎么可能跟郭太数千骑兵相斗呢?

    路松多既敢请令,这些问题自然早就考虑过了,当即答道:“我部人各三马,扈从三人,也皆能骑乘,卸甲而转为轻骑,可得千余。且我部之用,不过引诱郭太来入围,并断其归路,抄杀既败罢了,不必与之正面争胜。此战是否能胜,正不在我部,而在将军谋划,以及步兵是否得用;唯牵绊其军,阻敌远飏,责任在我罢了。”

    他这番话倒是颇有道理,旁边儿姚弋仲已经被基本上说服了。但刘央仍然不允,说:“卿等皆百炼精卒,所骑亦关西良骥,一士之费,当他骑十,当步卒百,岂可浪掷?若有折损,我如何向大都督交代啊?”

    这番话就连姚弋仲都听不下去了,当即站起身来,拱手劝说道:“将军,强兵之所以称强,为能摧锋陷阵,破敌致胜也,徒号精锐而实不用,用则恐有损耗,虽强何益啊?正如将军所言,甲骑一士之费,可当他骑十,当步卒百,则但于阵上杀十骑、杀百卒,自然费而不惜、损而无憾。倘若不用,贼之十骑、百卒,难道会遥望甲骑而自缚其双手不成吗?”

    刘央脾气比较温和,也好说话,所以姚弋仲在他面前,就没有对待陈安那么特意拿捏,客气到近乎谄媚啦。

    随即姚弋仲又从战略高度,为路松多求情:“将军,今石虎将主力东渡,尧祠岌岌可危,旦夕望我之援,而我却不能遽援,何故啊?陈川枯守西平城,实不足为患,我所虑者只有郭太。其部轻骑,往来如风,迅捷无形,我若大出师,恐为其所扰,导致军行迟缓,则石虎一旦回师,我军不及归城,势必危矣!

    “若能歼灭郭太,或大杀伤所部轻骑,自然难以扰我,我于汾西,回旋余地便大,也便于应援尧祠了。前无良机,将军慎重,不肯与陈将军出城共击之,还则罢了;今良机天授,纵之不祥啊,岂可错失?一旦错失,陈将军往袭高梁,不过稍稍牵绊石虎罢了,尧祠之围终不能解,待其丧败,石虎再归汾西,则平阳城守之势,必较从前更加艰危!将军三思啊。

    “而今即便百练之甲骑,一朝丧尽,乃能顺利击灭郭太,继而策应尧祠,使石虎顿兵坚城之下,攻不能胜,去不愿舍,日疲日弱,终至秋后援军大至,一举而破羯,进而直下晋阳,全得并州,旬月之间,天下半定,又有何惜啊?大都督岂会怪罪将军?

    “将军,为将者马革裹尸,为卒者偃尸填壕,实乃天命、本分,若能破敌,死有何憾?若不能破敌,徒自甲坚兵强,扶堞下望,不死反倒是耻辱啊!”

    路松多听了,连连点头,说:“姚将军所言是也!各部与贼酣战,尧祠为贼所围,唯我部铠甲最坚、矛戟最利,所食最精,日费最巨,却不能前出摧敌建功,反蜷屈于城壁之内,将士尽皆以之为耻——还望将军允准末将所请,否则怕愈不战,而甲骑之气将愈不振哪!”

    刘央原本在裴该部将之中,排名最高——祖逖东征之后,陶侃北渡之前——其后却逐渐被甄随,甚至于郭默压过,主要原因就是他用兵持重,虽无大败,却亦少大胜(此前击败石生,算是破例大振了一回威风),所谓“善战者无赫赫之功”是也。但他的弱点也是很明显的,就是谨慎有余,刚勇不足,对于得失之间,考虑得有点儿太过分了。

    其实这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到了裴该的影响。裴该在徐州与祖逖分道后,亲自招募和训练将士,兵器唯恐不良,供给唯恐不足,训练唯恐不严,士气唯恐不振,花费心血之大,不在当世诸名将之下,而投入金钱、物资之多,即便祖逖之流都难以望其项背。那么既然如此用心,自然格外宝爱啊,哪怕死几个小兵,裴该都会无比肉痛,甚至于亲往致祭。

    他的这种态度、行为,极大地笼络了将卒之心,提振了军队士气,但在具体作战上,也由此形成了过于持重的特点,更准确点儿来说是弱点。自古以来,即便再精锐的军队,只要上阵作战,又哪有不死人的?固然,如何极大杀伤敌军,同时减少己军伤亡,是为将者值得反复斟酌、考量的问题,但你若想毫无损伤便可得胜,那就纯属天方夜谭了。

    这就是所谓“慈不掌兵”之意。

    裴该在北伐之初,一则对自己的实力尚且信心不足,另方面也实在太宝贝这些麾下将兵了,用兵过于谨慎,总想着示敌以弱,诱敌深入,再打包围歼灭战,导致的结果,一是军行相对迟缓,二是装怂装久了,就算打胜仗人也不信了,长时间竟被目为祖士稚之副手……其实事后检讨,当初自己若是更激进一些,完全有机会把刘乂那几万人全都留在河南的。

    当然啦,刘乂脱逃,回去搞“清君侧”,导致刘粲急归平阳,北伐军遂能顺利攻取整个河南,祸兮福之所倚,那是另外的问题……

    裴该这种过于关注将士,哪怕是普通士卒的性命,导致用兵过于持重——若无陶侃,乃至郭默辅佐,估计他在军事上迟早要吃苦头——的弱点,因为性情相近,自然也深深地影响到了刘央。不过今天姚弋仲一番话,有如拨云见日一般,倒是彻底把刘夜堂给点醒了,他不禁满面绯红,长叹一声:“惭愧啊!”

    特么的我竟然还不如一个西戎懂道理……

    ——其实这些道理,裴该本人早就躬自反省过,也亲自在“军校”里宣讲过,刘央时在平阳,未能恭聆教诲而已。当然姚弋仲也没听过讲,但他羌族小部出身,对士卒的性命更为宝贵,所以能够理解刘央的想法;同时他又不似刘央一般持重过甚——我就算把族人都打光了,只要能够兼并别族,从而壮大,又有何惜啊——这才能当面分说其理,直言劝谏。

    刘央受此忠言,终于悔悟,于是朝姚弋仲点点头,说:“卿所言有理,是某过于持重了。”顿了一顿,又道:“虽然,可允甲骑配合步卒,以诱歼郭太,具体如何部署,还当仔细筹谋才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