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雾迷朦,连日不开,五米之内难见人影,只在中午时分雾稍稍薄一些,一顿饭的功夫又重新凝重起来。在淮北平原,初冬时节都有大雾天,春季大雾却极为罕见,于二爷说这是他一生只遇见过三回。

    我被侦察兵出身的花白头发盘问一番,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帮着三哥去约小郭,花白头发听说三哥是为了父亲的事回来的,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,他没有再说什么,就让我在谈话记录上按了手印。夹皮包的大盖帽听说要放我走,似乎很不甘心,在一旁提醒说我也有重大嫌疑,花白头发撂下了脸,有些不悦地说道:“你们看他像郭彦辉的帮凶吗?就这样的孩子能去杀人?谁说他有嫌疑的,谁就自己去调查!现在咱们不是在提倡依法治国吗,干咱们这行更要凭良心办事,千万别媚上欺下,一些没影的事千万不要胡说了。”

    夹皮包的心里不服,嘴上嘟哝了两句,没敢和花白头发再犟。花白头打发我走时,在门口叮嘱了一句:“现在纱厂破产了,你想考个学校是好事,以后别再招惹什么是非了,出去后也别乱说乱打听,穷人的孩子什么都指望不上,只能自己寻找个出路,别不明不白地耽误了自己的前程,”

    罕见的大雾在淮北大地徘徊了一个星期,这件诡异的杀人案并没被迷雾遮掩,依旧在人们的口舌间风一般传播着。这是红姐失踪后,小城的又一件离奇大事,扑簌迷离的情节在多年后,依然令小城居民津津乐道,在茶余饭后的不断探究和演绎中,成为了与红姐失踪并列的传奇谜案。这两个都是与我相关的女性,我知道第一个传奇的谜底,却不知道第二个,多少年中我一直在探究它,想寻找其中的真相。我有过无数的猜想和假设,也去相关地域寻访过,但至今一无所获。这些年来我也感到很庆幸,当年想要不是花白头发开脱,我说不定会被再次关进去,甚至屈打成招,成为又一个历史冤案。我真心地感激这位上过战场的老侦察兵,直到后来随着阅历的增长,在痛苦和挣扎中思考良久,感到问题可能并不那么简单,这样的感激心情才稍稍减弱了一些。

    摩登小郭死了,据说被一位蒙面人刺了三刀,和她一起出事的还有那位“赵金宝”的亲家王副书记,人们私下传说他们开车在运河滩搞“破鞋”,被杀手从车里揪了出来,小郭当场饮刀毙命,王副书记被割了下体,挑断了脚筋,吓出了脑溢血,躺在医院成了个半植物人,失去了以前所有意识。我还听说小郭的丈夫龅牙尤馆长疯了,传说他是太爱妻子小郭,思念过度患了失心疯。至于怎么认定凶手是三哥的,原因一是他当晚约了小郭见面,我去找小郭的时候,被接待办的两个猥琐男人偷听谈话,被他们给举报了,所以花白头发才找到了我;另一个原因是三哥失踪了,要是没有犯案子,他为什么要逃跑?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了。三哥消失了,消失在这场波诡云谲的大雾中,消失的无踪无影,似乎他从没回过这个淮北小城,甚至从来就没有他这个人一样。

    我一连几天都吃不下睡不着,因为脑子一静下来就会想到小郭,想到她被刺了三刀,浑身血淋淋的样子。想到这个在世俗中还有一丝纯真,不甘被欺辱又无力自拔,幻想与我私奔却难以成行的美丽女性。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害了她,要是当天我不答应三哥约她出来,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,她就这样玉碎花消,让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然和痛楚。可是,三哥真会杀人吗?他会对一个柔弱的女子痛下杀手吗?他们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,他为什么要杀了小郭?就是两人上一代有爱恨情仇,也不至于这一代还要纠结。还有那个道貌安然的“赵金宝”亲家,为什么杀手没让他死,而是用一种羞辱的方式惩罚了他,但是这与三哥何干,三哥干嘛要这样干……我越想越想不明白,越想越觉得荒唐。

    为了不让自己因为胡思乱想而发疯,我只能用不断地做题来麻痹自己,让自己沉浸在繁复的逻辑思维中。于老师大概知道一些我和小郭的纠葛,看到我头发蓬乱,面色憔悴,一副快要坍塌的样子,心里说不出的焦急。这天晚上,下了晚自习后,于老师叫住了我,让我跟着她到了办公室。

    “你和县里那个接待办的小郭是什么关系?你们怎么认识的?”于老师倒了一杯水端到我面前,轻声问道。

    “我们是因为……当时我师傅鲁豫认识的……”于老师开门见山的问题让我一时有些尴尬。

    “我没有与这个小郭接触过,只是在街上见过面,人长得确实很漂亮,是我们这里的美人,真是太可惜了,自古红颜多薄命。”于老师轻叹一声,低头喝了口水,“社会上有些风风雨雨,说小郭的私人关系挺复杂,我不相信那些闲言碎语,可是她能从文化馆调到县大院,一下子提拔耽当了县接待办副主任,就很不简单,你们真是朋友吗?”

    “我们关系还不错,可是于老师您知道……我明白自己与她不是一路人,可以说不在一个层面上,我们不能算是好朋友,就是……就是比一般认识的熟人关系更近一点而已。”我轻描淡写,回避着于老师的目光。

    “吴平,老师了解你的品行。你是成年人了,有自己的社交自由,有自己的价值判断,但是老师还是想提醒你,不管什么环境和状况,命运都要自己把握。别轻易相信别人的许诺,你应该明白,你指望不上别人,你只能指望自己,努力了不一定有收获,但吃过的苦不会白吃,走过的路也不会白走,千万不能沉沦,这样一生就没有希望了。”

    于老师从镜片后望着我,目光中有鼓励有期待,让我的心安宁了许多:“于老师,谢谢您,您的话我一定牢记于心,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,一定好好学习,对得起未来。”

    小郭的追悼会据说开的挺隆重,副科级干部在县里也算是个人物了。在组织的悼词里,小郭被定义为与歹徒搏斗牺牲的,这样的结论让人私下议论纷纷:要是与歹徒搏斗牺牲的,就应该被评为烈士,可现在歹徒没抓住,她与谁搏斗的?特别是那个一同搏斗的王副书记,现在成了半植物人,又算是怎么回事?都是一笔糊涂账。我心里想去参加追悼会,可是想到花白头发的告诫,想到还有几个月就要走上考场,这可能是改变命运的最后一战,最终还是没敢去。我为自己的怯懦和无情而懊悔,在小院老白果树下为小郭点了一炷香。

    就在小郭追悼会开完后的中午,弥漫多日的大雾突然消散了,露出碧蓝的天空,清风袭人,万物通透,仿佛换了一个世界。当天晚上,我从补习班出来后,骑着红姐留下来的那辆“凤凰”车,在小城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。路灯亮着,一路碎光,我骑过文化馆,大门里黑魆魆的没有了往日的歌舞喧闹。我不知不觉地骑到了护城河边,竟然莫名其妙地站在了原来的小蔡家巷口,这里自从我打破了“赵金宝”的脑袋就再没有来过。“赵金宝”新盖的三层楼赫然耸立面前,高高的院墙里灯火通明,依稀传来人们的欢声笑语和打麻将的哗啦声,那棵我曾爬上去的大杨树没了。

    夜色宁静,满天星斗,灰白的银河横跨繁星密布的天幕,散发着幽蓝的莹光。我回来的时候,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,打开招待所小院的铁门,看见老银杏树下一楼的房间里还亮着灯,小蔡师兄的岳父母还没有休息。

    我推车进了院子,一楼的房门忽然开了,肖师傅闪出门来:“小吴,你……你可回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肖师傅,还没睡啊?我今晚上课,回来晚了,打扰你们休息了吧?”

    肖师傅伸手拦住了我,神色显得有些恐慌:“小吴,这……这小院子,我们不敢住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!”我不明缘由,赶紧问道,“是不是今天有人来了,要把你们赶走?”

    “不……不是,是这里……这里好像闹鬼,让人瘆得慌……”肖师傅头发奓起,紧张地揉了下眼睛,抖抖索索说道,“昨天晚上好像有人一直在敲窗户,还有奇怪的叫声,刚才又有人在敲,我壮着胆子出来看一眼,刚开门就有一股阴风,差点把我给卷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肖师傅,你是不是最近照顾闺女没休息好,产生了什么幻觉?”我想到了那个离开的女鬼,心里一时拿不准,又不愿把事情说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