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进七月,太阳火球般挂在天空,云彩都被烧化了,空气中蒸腾着热浪,万物如同曝光过度的底片,少了对比反差亮乎乎一片。每年的这个时候,千万个家庭都进入了最煎熬的时候,考生们从冬到春,又从春至夏,十几年的学业,高中三年的拼命,就像赌徒押上了全部财宝,如今,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。

    考试前一天,我下午去县中看考场,待我从考场里转了一圈出来时,看见校园的一棵白杨树下,“六朝元老”单同学正捧着本复习资料念念有词。我走过去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,单老兄木讷抬起青灰色的脸,目光空洞地望着我。

    “你说……我今年能考上吗?”单老兄神经质般努了下嘴。

    “一定能考上。”我稍稍提高了声调。

    单老兄镜片后放出一丝光彩,他似乎不相信我的回答,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:“这……是真的吗?!”

    我没想到他看似瘦弱的手指充满力道,黑灰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我的肉里,我不得不去掰他的手指:“真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真能考上?”单老兄缺氧似地喘息着,浓烈的口气冲到了我的脸上,那是长期啃煎饼咸菜后肠胃溃疡的腥臭。

    “你在第几考场?”看见他脸色由红转青,我真怕他一时激动昏厥过去。

    单老兄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,瓶底厚的眼镜滑到了鼻尖:“要是……这次再考不上,就没活路了……”。

    “谁说的?天无绝人之路……”我瞥了眼他手上捧着的书,看见了夹在里面的准考证,“咱俩是一个考场,我就坐在你前面。”

    走出校园已是日暮时分,街道暴晒了一天,走上去热浪滚滚。校门旁有一辆带着冰棒箱的自行车,几个孩子正围着商量,他们大概是钱不够。最后,一位交了钱,买了两根冰棒,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剥开包装纸,你一口我一口争抢着吸唆起来,畅快的汗水流淌在一张张红扑扑的小脸上。我也一下午没喝水,本想去买一根消消暑,但是考虑到于老师一再叮咛,考前不要吃坏了肚子,就忍着没有走过去。

    因为明天就要考试了,我吃了晚饭就早早地洗漱好,上床躺下来。这几天配电间像一个大蒸笼,人根本呆不下去,我在前面的一楼开了个房间,好在纱厂要破产,已经没人来管这儿了。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总是睡不着,我开始强迫自己在心里数数,不知道数到几千,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,前面家属区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哀嚎和一个男人歇斯底里的怒吼,彼此尖利的哭叫在夜空中格外刺耳。睡不着觉的人们纷纷出来看热闹,劝架的,起哄的,咒骂的,感叹的,嘈杂声交织在一起,让燥热的夜晚更加狂躁不安。这样一直闹腾了好长时间,等吵闹声渐渐平息,我无奈地看了下枕边的“钟山表”,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。

    早晨起来,我感到有点发低烧,强忍着胃部的不适,吃了两口自己下的面条,就顶着烈日骑车出了门。考场外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,他们是来送考的应届生老师和家长,那时还没有拉横幅和穿旗袍的阵势,但每位送考人脸上的焦虑和渴望如出一辙。我随着人流走进考场,在焦虑等待中,心砰砰地似乎要蹦出了胸膛。

    第一场是语文,铃声响起,监考老师开始发试卷,上面的字像蚂蚁趴在纸面上,黑乎乎地怎么也看不清楚。我手脚发凉,大脑一片空白,使劲掐自己的大腿,过了约莫十几分钟,才慢慢地安定下来。我真佩服这些出卷老师,怎么能想出这些奇怪的问题,复习的东西似乎都没用,最后是平日的救了我,尤其是最后的作文,我感到自己写得比较顺畅。

    我交卷时瞥了眼身后的单老兄,他的试卷也写了满满登登。出了考场,我看见应届毕业生都集中到了一起,送考的老师在挨个询问情况,交代下午考试的重点和注意事项,安抚鼓励着学生们。一群家长围着外面,大气不敢出,静静地聆听着老师的唠叨。我们这些社会考生没人关注,形影孤单地各自走出校门。我拉着单老兄到学校附近的小面馆,要了两碗青菜面,又让老板给每人碗里打了个荷包蛋。单老兄局促不安地吃完后,啃啃吃吃地想掏钱时,被我一把抓住了手腕。我出了一身热汗,起身付了钱,与单老兄一起走出来,感到昏昏沉沉的头脑清爽了不少,这应该得益于多年的体力劳动,给了我一个很棒的身体,小小的毛病抗一抗就算过去了。

    与单老兄分开后,我独自骑车回到招待所。因为感到上午考得还行,再加上几乎一夜未眠,我不顾炎热躺到床上就睡着了,等突然惊醒过来时,离考试还剩不到一刻钟了。我翻身爬起,抓过装有准考证的电工包,出门拧开银杏树下的水龙头,对着脑袋浇了下凉水,让自己赶紧清醒过来。县城本来就不大,当我一路骑车飞奔,赶到县中的时候,预备考试的铃声正好响起来。

    物理是我最喜欢的课程,也是我的强项,浏览一遍发下来的卷子,感到所有题目都会做。两小时的时间基本够用,最后一道综合力学题花了点精力,也顺利地解了出来。结束的铃声响起,我第一个交卷出了门,在树荫下歇息的时候,看见单老兄最后一个走出来。单老兄神情木讷,脸色蜡黄,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朝,远远地望见了我,泪水就淅淅沥沥下来了。我知道物理、数学是他的弱项,就走上去安慰了一番:一门没考好不要紧,还有下面几门呢,我看你上午的语文就考的很好。

    我们说着话走出校门,远远地就看见于老师在对面朝我俩招手,我忙拉着单老兄过了马路,于老师迎上来将两瓶开了盖的汽水递过来。在考场上我已经渴得嗓子冒烟,接过来就咕嘟咕嘟灌下了肚子,抹着嘴说了声谢谢。补习班又有同学过来了,于老师又忙递过汽水去,我这才发现她脚边放着一只大帆布包,里面装了一包汽水。单老兄忸怩着小口小口喝了半瓶,补习班的老师都是业余来代课的,平日与我们这些学生没太多交集,于老师能来给大家送气水,让我们仿佛一下子有了依靠,情绪顿时高涨起来。于老师不让大家说考试的事,只是让我们喝水解暑后,她嘱咐大家保持状态,别为一两门考得不理想影响情绪,谁也不可能门门课都考好的。

    于老师让赶紧回去休息。当大家都离开了,她将我拉到一旁:“你和小单一个考场,他这两门考得怎么样,我考前找了招生办的熟人,将你们俩人放在了一个考场,考号也放在了一起。”

    当年还没有电脑分配考场,这样的操作没什么问题,我只是不理解于老师为什么要这样:“我上午看他语文考得还可以,下午的物理大概不咋样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成绩比他好多了,有机会的话……就……帮一下他。”于老师说这话时有些犹豫,眼睛却直直地望着我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困惑地凝望着于老师:“于老师,您一直都教育我们要正直,要靠自己的能力,要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