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慈欣

    回归

    先行者知道,他现在是全宇宙中唯一的一个人了。

    他是在飞船越过冥王星时知道的,从这里看去,太阳是一个暗淡的星星,同三十年前他飞出太阳系时没有两样,但飞船计算机刚刚进行的的视行差测量告诉他,冥王星的轨道外移了许多,由此可以计算出太阳比他启程时损失了4.74%的质量,由此又可推论出另外一个使他的心先是颤抖然后冰冻的结论。

    那事已经发生过了。

    其实,在他启程时人类已经知道那事要发生了,通过发射上万个穿过太阳的探测器,天体物理学家们确定了太阳将要发生一次短暂的能量闪烁,并损失大约5%的质量。

    如果太阳有记忆,它不会对此感到不安,在那几十亿年的漫长生涯中,它曾经历过比这大得多的剧变,当它从星云的旋涡中诞生时,它的生命的剧变是以毫秒为单位的,在那辉煌的一刻,引力的坍缩使核聚变的火焰照亮星云混沌的黑暗……它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一个过程,尽管现在处于这个过程中最稳定的时期,偶然的、小小的突变总是免不了的,就象平静的水面上不时有一个小气泡浮起并破裂。能量和质量的损失算不了什么,它还是它,一颗中等大小,视星等为—26.8的恒星。甚至太阳系的其它部分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,水星可能被熔化,金星稠密的大气将被剥离,再往外围的行星所受的影响就更小了,火星颜色可能由于表面的熔化而由红变黑,地球嘛,只不过表面温度升高至4000℃,这可能会持续100小时左右,海洋肯定会被蒸发,各大陆表面岩石也会熔化一层,但仅此而已。以后,太阳又将很快恢复原状,但由于质量的损失,各行星的轨道会稍微后移,这影响就更小了,比如地球,汽温可能稍稍下降,平均降到零下110℃左右,这有助于熔化的表面重新凝结,并使水和大气多少保留一些。

    那时人们常谈起一个笑话,说的是一个人同上帝的对话:上帝啊,一万年对你是多么短啊!上帝说:就一秒钟;上帝啊,一亿元对你是多么少啊,上帝说:就一分钱;上帝啊,给我一分钱吧!上帝说:请等一秒钟。

    现在,太阳让人类等了“一秒钟”:预测能量闪烁的时间是在一万八千年之后。这对太阳来说确实只是一秒钟,但却可以使目前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对“一秒钟”后发生的事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,甚至当做一种哲学理念。影响不是没有的,人类文化一天天变得玩世不恭起来,但人类至少还有四五百代的时间可以从容地想想逃生的办法。

    两个世纪以后,人类采取了第一个行动:发射了一艘恒星际飞船,在周围100光年以内寻找带有可移民行星的恒星,飞船被命名为方舟号,这批宇航员都被称为先行者。

    方舟号掠过了六十颗恒星,也是掠过了六十个炼狱。其只有一颗恒星有一颗卫星,那是一滴直径八千公里的处于白炽状态的铁水,因其液态,在运行中不断地改变着形状……方舟号此行唯一的成果,就是进一步证明了人类的孤独。

    方舟号航行了二十三年时间,但这是“方舟时间”,由于飞船以接近光速行驶,地球时间已过了两万五千年。

    本来方舟号是可以按预定时间返回的。

    由于在接近光速时无法同地球通讯,必须把速度降至光速的一半以下,这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和时间。所以,方舟号一般每月减速一次,接收地球发来的信息,而当它下一次减速时,收到的已是地球一百多年后发出的信息了。方舟号和地球的时间,就象从高倍瞄准镜中看目标一样,瞄准镜稍微移动一下,镜中的目标就跨越了巨大的距离。方舟号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在“方舟时间”自启航13年,地球时间自启航一万七千年时从地球发出的,方舟号一个月后再次减速,发现地球方向已寂静无声了。一万多年前对太阳的计算可能稍有误差,在方舟号这一个月,地球这一百多年间,那事发生了。

    方舟号真成了一艘方舟,但已是一艘只有诺亚一人的方舟。其他的七名先行者,有四名死于一颗在飞船四光年处突然爆发的新星的辐射,二人死于疾病,一人(是男人)在最后一次减速通讯时,听着地球方向的寂静开枪自杀了。

    以后,这唯一的先行者曾使方舟号保持在可通讯速度很长时间,后来他把飞船加速到光速,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又使他很快把度降下来聆听,由于减速越来越频繁,回归的行程拖长了。

    寂静仍持续着。

    方舟号在地球时间启程二万五千年后回到太阳系,比预定的晚了九千年。

    纪念碑

    穿过冥王星轨道后,方舟号继续飞向太阳系深处,对于一艘恒星际飞船来说,在太阳系中的航行如同海轮行驶在港湾中。太阳很快大了亮了,先行者曾从望远镜中看了一眼木星,发现这颗大行星的表面已面目全非,大红斑不见了,风暴纹似乎更加混乱。他没再关注别的行星,径直飞向地球。

    先行者用颤抖的手按动了一个按钮,高大的舷窗的不透明金属窗帘正在缓缓打开。啊,我的蓝色水晶球,宇宙的蓝眼珠,蓝色的天使……先行者闭起双眼默默祈着,过了很长时间,才强迫自己睁开双眼。

    他看到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地球。